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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解放(39)

悦华脸上一沉,咬住嘴唇不说话,萩华抢白道:“你去台上挨几天斗就知道了,这时候谁还有脸皮啊。”

团团做个鬼脸,拉脉脉逃走。于是,悦华与萩华就这么住了下来。忆莲的经济情况立刻紧张。两个小姑的胃口正处于最大的年岁,添两张嘴绝不是添两双筷子那么简单,而且两个小姑子空着两只手出门,什么都没带出来,衣服鞋子要一五一十地新添,忆莲手头哪有这么多的钱。她只有写信向启元求救。一个月后有大包裹上门,是朝华寄来的两套新衣服,与一堆她女儿穿下的衣服。总算稍微解困。

一大家子,资源有限,于是四个小姑娘每天抢吃的抢穿的,闹得鸡飞狗跳。若是家长换成是太太,管这么四个小姑娘自然不在话下,可惜家长是滥好人忆莲。悦华和萩华满心危机意识,又在过去的艰苦中学会使手腕,看到好的就快手抢。几次三番下来,团团再好的脾气也不干了,她于是飞速长大,与两个姑姑斗嘴斗法。忆莲只能由着四个人每天又吵又闹。

两个小姑住进家里的消息很快传开,校领导立刻找忆莲谈话,问她不是说脱离地主家庭了吗,为什么继续与地主家庭藕断丝连。忆莲忙解释是两个小姑已经脱离地主家庭。领导不悦,说她心里还是藕断丝连,必须好好洗心革面地改造。为此,领导专门组织两场回忆,集体揭批教育忆莲,吓得忆莲好几天夜里睡不着觉。可又不能把两个小姑赶走,这时候除了她,还有谁能收养两个小姑呢。她只能硬着头皮挨批,回到家不知哭了几次,连悦华和萩华都说她太软弱胆小。

悦华和萩华安定下来后,就坚决要求继续读书。忆莲无可奈何,唯有找经常帮她的容斋先生求助。容斋先生问清原委,观察了半个暑假,却先下手将忆莲调去海岛,海岛上正筹建新小学,需要人手。正好团团也考上初中,容斋先生就设法将三个小姑娘都送进初中住宿。忆莲总算可以只带一个脉脉去海岛工作。忆莲不明所以,非常担心两个小姑的生活,容斋先生让她管好自己再说。

团团遇到节假日就去海岛看妈妈和妹妹,悦华和萩华照例是不去的。团团劝两个姑姑一起走,悦华说还不如省点船钱买头绳。团团想到妈妈的嘱托,坚持要两个姑姑一起走,萩华就恼了,问团团,当初她们还困在村里的时候大嫂不去看他们,现在凭什么要她们去看大嫂。团团气急,找妈妈告了一状,忆莲却只能让团团忍耐:两个小姑已经够可怜,别去惹她们生气了。

虽然家用不够,忆莲从没短了两个小姑的吃穿,克扣的剪刀唯有朝向他们母女自己,两个小姑在的日子,母女仨没做过一件新衣服,内裤和袜子也都是补了又补。团团穿两个姑姑穿下来的衣服,脉脉穿团团的衣服。日子虽然很苦,可忆莲反而平心静气了,她不用再因为无法施救于太太而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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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写家信给启元,忆莲让执笔的团团补上一句,有关两个小姑的行止不要转告朝华他们。团团愤怒,为什么不转告。忆莲教育团团背后不得说人是非,想说就得当面说。团团不解,实事求是地反映问题,怎么会是说人是非。忆莲难以解释,但坚持让团团在信中补上一笔。团团只能将愤怒埋在心里。妈妈胆小不敢跟人当面对质,可背后也不肯议论,这不是明摆着吃闷亏吗。

启元回信来,总有一些启农等的情况要团团转告给两个姑姑,团团虽然不情愿,可也只能做。她中午买好菜就捧着饭碗找两个姑姑,却远远看到两个姑姑拿着空碗等在角落,不像她和其他同学踊跃排队,为早吃一口简直奋不顾身。直到有窗口空出来,萩华才上去买菜,忆莲也走过去。但旁边冲出一个并不强壮的女孩硬是要挤在萩华之前,那女孩理直气壮地告诉里面的大师傅,萩华是地主女儿,解放前是地主女儿吃饱饭,现在该让她们饿肚子。萩华也不敢争,明明是她在前面的,硬是收回了手。团团看得冒火,以前以为两个姑姑够厉害,原来只是窝里横。而萩华见团团一声不响在边上看着,羞愤难当。正好菜已见底,大师傅将盆底刮几下,才够给萩华打一碗菜,这碗菜看上去形迹浑浊,萩华只能忍气吞声。旁边悦华也总算买来两碗饭,天冷,饭早已冷成硬粒,两人熟门熟路地用热水泡饭,将就着吃。

团团跟着她们坐下,她的饭也冷了,顺手拎来热水瓶倒热水。悦华斜睨着她,要团团有话快说。团团将信里的内容转述,而悦华和萩华虽然认真听着,脸上却是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团团才说到一半的时候,她一个女同学急急忙忙地跑来,走近了,却止步,招手让团团过去。团团在班里年龄最小,成绩又好,同学们都很喜欢她,她以为又有什么好玩事,赶紧蹦蹦跳跳过去问,同学却告诉她,太太在家里上吊自杀了。不知什么时候自杀的,总之两天天没去采石场上工,有人找去她住的承文家,结果看到硬邦邦的死人。

团团一个没忍住,冲去水槽边将刚吃的饭全吐了出来,吐得眼泪鼻涕横飞,同学忙替她揉背。悦华与萩华不知就里,只冷眼旁观。等团团皱眉回来,悦华才冷冷道:“对不住,没去救你,免得让你清白人沾上地主气。”

团团抹泪道:“刚刚有人发现外婆过世了。上吊自杀的,不知什么时候去的。”团团心里却是奇怪,这个外婆一向没善待她,唯有在外公面前才给她笑脸,不知为什么,团团还是为这个外婆伤心。但团团的伤心很快就没了,她眼见悦华和萩华脸色大变,萩华更是跳起来扔下饭碗要走,却被悦华一把抓住,轻声喝止:“回去小心给土改队抓住不放。”团团见萩华顿时眼泪都给吓止,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簌簌发抖。

于是,两个大的哭得泪眼婆娑地一齐看向团团。团团也不敢,让两个人去找她妈。两个人却连忆莲在哪个岛工作都说不清,悦华立刻就转了口角,对团团实施怀柔政策。团团当即给迷魂汤灌得不知东西南北,请假找她妈去了。

忆莲其实也不敢去村里,她不仅被多次警告也被集体教育,必须彻底脱离地主家庭,此时去收太太尸骨是什么后果,她想都不敢想。可她又不能不去。家里除了她,还有谁能去呢。悦华和萩华最先还跟着,但等远远看见村口,两人吓得再走不动,抱住忆莲大腿跪下磕头,求忆莲独自进村。团团一路上看妈妈吓得脸色煞白,说话都磕巴,就强烈要求跟着去壮胆。母女俩紧紧依偎着进村。

天已经黑了,但母女俩才刚进村,就被一个扛红缨枪的儿童团员拦住。少年认识忆莲先生,更认识美丽的团团,他严肃地问忆莲先生来干什么。忆莲一说来收尸,少年立刻如临大敌,压低声音偷偷要忆莲先生回去,说工作队有过吩咐,地主婆抗拒改造,以为自杀可以一了百了。不许!死了也要斗,让群众看清地主婆的本质。谁敢阻拦,一起批。忆莲吓得腿肚子直晃,她还在迟疑,少年已经急了,要两个人快走,再不走他只好吹哨子叫人了。团团到底是事不关己,连忙拉起妈妈快跑,忙乱中不忘回头好好感谢少年,少年的脸在黑暗中红得发烫。

路上撞见眼巴巴等待着的悦华姐妹,听说不让收尸,还得批斗尸体,两人嚎啕大哭,一左一右趴在忆莲肩头,压得忆莲差点垮掉,忆莲与他们一起哭,都想不出办法。悦华再度放下身段乞求忆莲进村去,忆莲说什么也不敢,如此再三,忆莲急了,大声问忆莲:“你说,你打算把我娘怎么办。”

团团大怒:“有胆你去,她是你妈,不是我妈的妈。你都不敢管,难道还让我妈管?”

“凭什么我们吃苦头,你们就都逃走?你们一家以前谁没拿过我娘给的米我娘给的钱?你们也是地主婆地主崽子,你们敢不去村里,我揭发你们去,你们就是最阴险的漏网之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