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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解放(4)

于是,等宋老爷考察回来,与太太商议决定捐资修建大礼堂、音乐教室、和阅览室的时候,宋太太温顺而精明地告诉丈夫:尽管放手去干,钱的筹集有她,她全力支持。宋老爷信任太太的持家本事,于是放心地转身男主外去了。春节将至的时候,小学的校名确定下来,“XX县立小学”,而信任校长正是宋老爷。

这一年的春节,上思房异常热闹,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启元有生以来第一次,没再看到那些挎枪的人上门来拜年。而春节后的宋老爷比过去更忙,忙得不得不在镇上布置一间清雅院落居住下来,免去一天来回路上两个多小时的浪费。除了校务繁忙,更有远近乡绅遇到不愿报官的纠纷,需要找个德高望重的人居中主持公道,他们想到了信任校长宋老爷,而宋老爷也来者不拒。于是,上思房渐渐罕见宋老爷的身影。

自愿放弃上女子高中,以支持爹爹当校长的朝华心里很不愿放弃学业,可她又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读书的机会。春节拜年时,她特意掐着时间等到宋承文,她抛弃羞涩,找个理由打发两个弟弟先走一步,她单独面对承文,请教市里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一个小学毕业的女学生免费读书。承文自然要问个为什么,但朝华只托辞弟妹陆续降生,她不愿增加家里负担。承文自然难以拒绝一个知书达理又亭亭玉立的少女,他答应年后回学校帮忙打听。

春节过后,承文果然守信,很快就寄来一封信,详细介绍一家由教会女子中学改来的市立女子师范学校。该女子师范对志愿毕业后做教师的学生不收学费,而若是女生毕业后不做教师,则必须补足学费。学校教的课程依然是过去教会中学那一套,除了不再教宗教内容,课程相较市立中学不遑多让。承文最后写的是他的感想,他认为这所女子师范不错。

有承文来信保证,朝华心里有了底,她赶紧去信致谢,又问了一些其他在学习中遇到的问题。一来一去,两人不温不火地将通信维持下来。等到宋老爷回家问起女儿今年的升学打算,朝华准备充分地告诉爹爹,她希望以后回爹爹做校长的小学教书,因此她决定考市立女子师范学校。朝华让爹爹看了承文的调查,宋老爷不知其中有太太做了手脚,还很为大女儿稳重理智的做事风范高兴。连启元看到大姐选择的时候,都没想到与太太的那次对话。

朝华如愿以优异成绩考入市立女子师范学校,收到通知书的同时,她又多了一个妹妹。

朝华于夏天离家入学后,启元忽然觉得整个上思房变了,变得不再温暖,变得危机四伏。才知道以前原来都是懂事的大姐不是预先替他和启仁做了防备,就是替他和启仁顶了罪责。爹爹又经常不在上思房,启元不知该如何对抗精明的太太,也不知该如何保护比他小的启仁,他唯有默默地拼命地读好书,多做事,以期太太能够满意。

第 5 章

1934年冬,宁静的山村平地一声雷,连思想开放,作风洋派的宋老爷都给震怒了。启元听说大姐朝华与小她一辈的远房堂侄承文在市里偷偷自由恋爱了,启元知道那罪名叫姑侄乱伦,对朝华名誉的影响非同小可。

宋老爷恨不得即刻乘夜航船奔袭市里,将这对闹出大丑闻的小孩捉了来,可他忍了,他不愿自己的震怒被众人察觉,而将此传闻在众人面前坐实。对外,他只一口否认传闻,内心则是焦急地等待朝华放寒假,他要好好对朝华晓之以理。在现代的思想,也必须服从现实的人伦。宋老爷认定,女儿独在异乡,一定是被那个嚷嚷着“冲出去”的承文给带坏了。

朝华一放寒假就回家了,是启元亲自顶着风雪领一辆黄包车去离村二里远的航船码头迎侯大姐。他见大姐果然与承文同船回来,两人有说有笑,异常熟络。他连忙冲上前去,站到两人中间,焦急地告诉大姐大事不妙,让承文千万慢一步再回家,别让村人看到姑侄两个人真的走着一起。承文不肯,他取笑启元思想封建保守,还谨小慎微。启元只能对大姐说:“爹爹今天哪儿都没去,一整天都关在书房等你回家,你可小心了。”

朝华与承文一径胸有成竹地笑。而且朝华不肯跳上黄包车,硬是宣示似地与承文一起走回村子,在村里让大家看个饱,才各自回家。启元急得大冷天冒冷汗,与朝华一起走进晴翠楼书房的时候,仿佛刚从远路回来的是他而不是朝华。

朝华有备而来。宋老爷才刚提了个头,朝华便取出一封信,不卑不亢地道:“爹爹,这是胡适之先生拨冗写的回信。我和承文也有担心,但是胡适之先生不认为我们做错。”

宋老爷大惊,“胡适之先生?”宋老爷的眼睛转向书架,眼光停留在《胡适文存》上,“这位胡适之先生?”不等女儿回答,他双手接了女儿手中的信,先细细翻看了信封上面的邮戳,确认无误,才细心抽出里面信纸,双手捧着阅读,当然先看的是落款。胡适是宋老爷敬仰的大家,宋老爷曾吩咐上海的朋友,胡适的书必买,刊登胡适文章的报纸必买。而今手中捧读的竟然是胡适亲笔,宋老爷激动得差点儿忘记女儿的大事。启元也转过去跟着爹爹一起阅读胡适之先生的回信。

胡适之先生在信中说:古人定下规矩,本族人不得通婚,自有一定的科学道理。近亲通婚影响后代,已是现代科学证明了的事实。然而科学同样证明,三服之外的同族通婚已然无碍后代的生育。既然弄清楚古人定下规矩的原因,又弄清楚古人定下规矩时候的科学认知局限,那么掌握科学的现代人不应墨守成规。你们既然认真考证族谱,两家在十代之前才是同一个祖宗,当然可以通婚。

看完信的宋老爷感慨道:“胡适之先生也解了我心头之惑。看起来是我错了。”

朝华欣喜,她晓得爹爹能接受新思想,可想不到爹爹能如此快地公开承认错误。“那么爹爹同意了?”

“承文的爹娘能同意吗?全村人能认同吗?可你们以后得天天面对那些人的指指点点,你们能承受得了标新立异的压力吗?”宋老爷看看脸色多云转阴的女儿,吩咐启元去孩子们的小书房看看两个弟弟有没有在乖乖练字,关上门与女儿细谈。

启元不情不愿地走出去,他心里一直回味胡适之先生的回信,那里面有太多他喜欢的有理有据。他忍不住又转回晴翠楼,敲开门取了《胡适文存》第一集,去小书房认真拜读。等佣人来请吃晚饭,他一拉启仁等到晴翠楼去往中厅的必经之道,将后妈生的儿子启农忘在小书房。小小的启农不明状况,拔脚跟上,扯住启仁衣角也学哥哥们静候。但他的小手被吃足后妈软刀子的启仁甩了。

一会儿就见老爷与朝华轻轻说着话过来,启仁冲上去抱住大姐手臂,高兴大姐终于回来过寒假,起码这段时间里他和启元面对后妈时有了坚实后盾。启农也去拉大姐的手臂,朝华没有甩开手,就像她一手拉扯大了启元和启仁一样,她同样小心地拉着启农走路。启元轻轻问爹爹是否同意了,老爷只回答了一句,“我这一关最容易。”

启元第二天就彻底理解了爹爹的这句话。第二天一早,趁老爷还没出门,承文的爹就拖着承文来向老爷磕头赔罪。承文不肯跪,他爹兜头就打,还是宋老爷将两人拖开,让承文爹带儿子回家,这事儿别再提起。但承文爹生气地说,读书不学好,还不如不读,跟他行医。启元见到承文脖子上有血痕,怀疑承文在家已经挨了他爹的揍,回头立即进去汇报给大姐听。朝华呆住了,果然如爹爹昨天所劝,这事儿最难过的那关还是承文家。而且朝华在整个春节也被众人异样的目光如剥皮一样地刺伤,那滋味,以前说能承受,那是想当然。最难熬的,还是与承文音讯隔绝,承文似乎被家里关了起来,还不如她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