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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解放(3)

“你少管别人家的闲事,还是先管住你自己别跟着你混账爹混赌场。”朝华瞪了启樵会儿,直瞪到启樵捂住嘴再也不敢说,才回头嘱咐两位弟弟:“启樵说的疯话你们别跟爹爹说,跟谁都别说,知道了吗?答应大姐。”

毋须大姐叮嘱,启元也知道这话不能与爹爹说。三姐弟当中,过去数他与爹爹最是无话不说,他总有那么多来自《山海经》、《封神演义》、《镜花缘》里面的傻问题,爹爹总不厌其烦地回答他,还跟他一起画梁山一百零八将的排名图。可马大小姐过门之后很多事情变了,爹爹不再有很多时间陪他们,而他前脚追着爹爹问傻问题,后脚就被新太太奚落。他若是占了爹爹太多时间,隔天就会被新太太巧妙地穿小鞋,他防不胜防,只好避开一切与新太太相关的事情。

可启元还是忍不住在晚饭桌上趁爹爹喝酒他们围观的时候,将白天承文说的那些热血沸腾的话说了出来,无他,他只想将新事物与爹爹分享。宋老爷环视三个儿女亮晶晶好奇的眼神,语重心长地道:“年轻人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看眼前什么都不好,什么都是封建,是糟粕,只想冲出去。但是冲出去该怎么做,做什么,他们却没考虑,有些甚至只流于空谈。承文这孩子天资聪颖,可惜性格偏激,做事顾首不顾尾。”

朝华道:“爹爹,承文说了,他要读大学,学知识,然后才冲出去建设年轻中国,有大学里的知识打底呢。”

“否定前人,所谓建设全新的年轻中国就犹如造空中楼阁。承文未来读大学应是易如反掌,以后他的知识也将有用于社会,但是承文的态度有问题。思想太绝对,做事往往容易矫枉过正。”

“爹爹,可是古人也有云,不破不立。封建思想传承了几千年,您也说过它顽固得不行。若不砸烂它,岂不是容忍它顽固阻挠三民主义?”

“爹爹出资办学,首要目标是宣讲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通过教育,让三民主义在新一代孩子们心中扎根,往后他们做事自然会脱离封建轨道。而砸烂封建又是什么呢,爹爹看到很多人提出一些极端主张,有主张烧毁孔庙的,有主张焚烧所有过去经史典籍的,有主张废弃家庭伦理的,甚至还有提出杀掉一批遗老遗少的。这些主张的用意是好的,但是提出主张的人也与承文一样顾首不顾尾,没看到他们的主张已经违背了人伦。任何违背人伦的极端主张最终都将导致血腥,我们中国这几十年已经血腥太多,怎能承受更多血腥。有点儿耐心,一代代地潜移默化,是不是更好?”

一桌三个小孩加一个女人都听得似懂非懂。可能是“冲出去”这三个字更简单易行,更热血,更朗朗上口,朝华和启仁都对这三个字念念不忘。唯独启元虽然也是不懂爹爹所言,可他全心全意崇拜爹爹,相信爹爹所言应该是对的,以后即使朝华和启仁念叨冲出去的时候,他也不动心。

大年初二起,开始有各色挎抢人等上门美其名曰拜年。启元自出生之日起便开始见识,从卢家军,到孙家军,再到而今的国民革命军,而雷打不动的则是本地的青帮大佬,海上的那些大侠,以及本地的自卫队。宋老爷一贯奉行的是“不拒绝,不结交,不投靠”的“三不”方针,但再多个“不”,依然阻拦不住银元“哗哗”地往外流。宋太太即使从小见惯这种阵仗,依然心疼得好几天没好脸色,她私下里请求宋老爷到新的国民政府里谋个一官半职,以免平民百姓总被欺负,好歹国民政府奉行的也是三民主义,与宋老爷宣扬的理念一致,但被宋老爷一句“不投靠”给拒绝了。

元宵节后,容斋先生挥泪送儿子秦东升去上海做学徒。宋老爷找到一个同是出门去上海的稳妥人,与容斋先生一起在轮船码头将东升交到稳妥人手上。回来,宋老爷很是感慨,东升这么好的资质,不读书可惜。而且东升这么小年纪离家,不知得吃多少苦。

第 4 章

1931年底,老话说年关难过,启元第一次尝到年关的滋味。一边是小学里紧张的期末备考,一边却是后妈让他逐家逐户地上那些未交租钱佃户家的门,催租。上思房的地分布很广,有些还在隔海相望的海岛,靠启元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怎么忙得过来,再说他才十一岁。可后妈也有无可辩驳的道理,老爷忙着当校长,自然是没时间催租的,而且这等粗事也不该由老爷来做。后妈她一介女流当然不可能到处抛头露面,与那些粗人争执。而前两年都是拆迁下人去催租,结果倒有三成赖租至今。既然启元已经长大,也该学着管家了。在说她宝贝儿子才刚学步,缠得她没时间管事,启元作为大儿子分担一点家务很有必要。后妈而今当家,后妈一声令下,启元勉为其难。启元一向跟着爹爹学做谦谦君子,催租这种事,他总是不等进租户的门,先自红了一张脸,感觉难以启齿。启元不知道爹爹是不是真的不管这事儿,总之爹爹并没就此发话。唯有朝华总在背后帮大弟支招,也不忘辅导督促大弟的功课。

而宋老爷则是真的很忙。县府打算将镇上的小学扩充,不仅大到可以容纳邻近镇乡的小学生,还准备收编全县私人小学的好师资,充实改良新小学。宋老爷最近常被请去会商。几次会商结果,大家推举出几位新小学校长的人选,宋老爷名列其中,而且呼声很高。然而谁都心知肚明,若想当上新小学的校长,就得大大地为新小学的建设出一把力。两层楼的教室已经由公家拨款在建,新校长人选需要尽快做出决定,捐资修建其他校舍。

宋老爷虽然在会商时候一再谦让,心中却着实热衷那公立小学新校长的位置,那位置不仅是他此生的向往,在那位置上他可以实现更多抱负,将他的新思想教导给更多的孩子。宋太太更是热切,她心里清楚那新公立小学校长的位置非同小可,那位置意味着一个身份,一个既为乡民所敬仰,又为官府所敬重,不在公门谋职,却胜似公门挂职的一个大好超然身份。她恨不得即刻跑回娘家,求娘家人出力援手。然而,千万尝试,都有前提,他们该为新小学捐资多少,又打算捐什么校舍,钱从何来。

而宋太太显然考虑得更为长远。她趁老爷出门去上海向洋人办的教会学校取经的当儿,赶紧将朝华和启元叫来,摆出一副平等协商的架势,开出的却是让朝华和启元不得不割地赔款的条件。她将现状添油加醋地摆在朝华面前:老爷要捐资办学,这事儿没得商量。家中闲钱不够,只能卖地,大伙儿往后好几年都得勒紧腰带过紧日子。但老爷是好面子的人,再说新当上公立学校校长,家里那些明面上的开销只能增不能减,那么背人处的开销需要我们全家共同设法节俭。未来几年最大的开销是你宋大小姐上中学和宋大少爷上中学的学杂费,中学之后又有大学,你们姐弟商量一下谁可以替家里分忧解难,不上那中学了。老爷肯定不会同意儿女们只读小学,不读中学,可是老爷一向手头松,上思房这么多年只见花钱不见挣钱,早已掏空底子,老爷心里很为难,顾得了一头,顾不了另一头,你们若是自私一定要上中学,老爷必然为你们放弃校长职位。你们若是就此问题与老爷商谈,结果也肯定是老爷放弃校长职位,老爷不能不照顾到你们的自私。那么你们看该怎么办。

两个孩子即使平时已经够机灵,可遇到一个工于心计的大人设下的计谋,顺着大人的诱导而思考,他们发现他们陷入一个怪圈:若是不顾爹爹的校长职位,一意孤行非上中学不可,那是他们自私;如果他们心里有抵触,委屈放弃上中学的机会,却同时告诉爹爹这个校长当得如何之不易,那是陷爹爹于自私;而若是爹爹当校长,他们也上中学,因此导致上思房大亏空,那是爹爹与他们都自私。从小的教养告诉朝华和启元,他们不能自私,而且他们不能将此事与爹爹讨论,为难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