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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解放(27)

启元听着就跟听传奇似的,他原以为自己已经经历坎坷,可他毕竟不用太面对生死。他俯身仔细察看启仁脚底的老茧,真想象不出他的弟弟当年曾经赤脚在深山老林里游击,而且,端枪杀过日本鬼子。而这个弟弟,眼下正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他问启仁,为什么,为什么甘愿吃那么多的苦,遭那么大的罪。

启仁毫不犹豫地道:“为了一个理想,为了一个强大中国的理想,为了一个没有战争,人人享有平等的理想。”

“呵,承文也这么说。我也是这么想,可我没你的勇气。瑶华去年也离家投奔你们的队伍去了,不过她的下落我们暂时还不知。”

两兄弟聊到天色转亮,启仁将起床,忽然伸出手臂给大哥看,“大哥,你给我的手表。在山里的时候,它用处可大了,呵呵,这是你对革命的贡献啊。我那次受伤严重,差点把手表遗交给同志保管了。其实我后来有收缴来的战利品,但这个表让我想起大哥。”

启元眼睛又湿润了,看着启仁起床洗漱,回想启仁这多年吃过的苦头,心想当年若是拦住启仁,不知会怎样。吃完早餐,他带着同样是没睡好的启农逛了一天的上海,到傍晚时,来到朝华家,在朝华家吃晚饭。启仁也来了,但承文有事加班,不能来。不时有朝华的同事过来串门,过来请教工作,朝华显然群众关系很好。

饭桌上还不热闹,吃完,大家识相地将屋子让出来,给两个小孩做作业。姐弟四个坐在天井拍蚊子续聊。

启元想到启农白天追着他提了一天的那个要求,他想征询一下大姐的意见,他觉得大姐的考虑肯定更妥当。“我们早上去看了宝瑞工作的机械厂,外面看着规模很大,不过现在军官,不让进去看。启农想去那儿工作,从学徒做起。我总觉得有点不妥,似乎大材小用。”

朝华的表情是似乎才看到眼前还有一个姓宋的是她的弟弟。但朝华说的却是大不相同。“虽然承文常说,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可启农到底是读完高中的,我看还是需要学尽其用。我白天已经托同事打听大学录取情况,如果赶得上招生末班车,我们还是得读大学,我们一家书都读得挺好,结果一个大学生都没出,还不如小安房。”

“大姐!”众人都被启农怪异的声音吸引,借着微弱灯光,果然见启农神色激动。

朝华道:“启农你别想太多,你长大的时候我们都已经出门,跟你不亲也是有的。但我们毕竟是兄弟姐妹,平时不走动不意味遇到大事不伸手。你要有心就记住我的这几句话,以后一家人别分你我,彼此善待。”

“是,大姐,是,我知道了。”启农激动得声音有点儿哽咽,提了那么长时间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我听大姐安排。”

启元听着心里感慨,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白天也是这么劝启农,可他怎么说都不如大姐说得明白,因此无法说服启农想去做机械厂学徒工。但启元也有一个担心,“姐夫会不会希望启农去劳动第一线?”

“你多想了,你姐夫对你们虽然经常恨铁不成钢,可心里是念着你们的,他昨晚就跟我说了,如果你们留在上海,就作为我们家的一份子,以后就以我们家的背景出去做事。但同时,他要教育你们,撸直你们的思想,不许你们沿着错误的道路继续走不归路。至于家里的其他事,我会安排,他没意见。”

启仁一听就笑了,“倒霉了,我以后看姐夫不在家才敢来,我才不要听姐夫教训人。”

启元听着也笑,对启农道:“放心了吧。这下不带你玩了,明天开始做功课看书。”

启农连连点头。朝华在他眼里跟母亲一样可靠。

直到启元一行准备离开时,承文才匆匆回家。他带来好几本书,不由分说地塞给启元,让启元带回家去好好学习,也要让宋老爷好好看看。到了启仁宿舍,这回,启农没排斥承文的书,一个人静静坐在灯下看承文给的革命书籍。启仁一直留意着启农,见此评价,这个小弟的娘虽然可恶,不过这个小弟看来还是挺有家教的。

启仁倒是没要求扭直大伙儿的思想,他只是再三叮嘱家里不要霸占着那么多土地搞不平等,不要继续剥削农民,不要雇佣一大堆佣人。

启元一直住到启农的事情得到落实,启农经过考试得以进入一家大学读机械系,预定九月开学,他才放心地回家去了。启农则是痛苦地暂住到朝华家等开学,因启仁并不欢迎启农。这期间,启元将承文给的书看了个七七八八,胸有千山万壑,可他心中的有些成见根深蒂固,总无法全盘接收书中所说。连朝华都无法认同启元的顽固,只能叮嘱启元三缄其口,毕竟回去后在家乡身份不一样,祸从口出这种事能免则免。

承文是真的恨不得拎起拳头砸烂启元的脑瓜子,替启元洗掉封建遗毒。启元郁闷得不行,只好敬承文而远之。一说启农的事情办完,他立马就逃。他一路总在忏悔,既然大姐和启仁都与承文一个腔调,会不会真的是他错了呢。他其实也想做个好好先生,认个错的,可是遇到问题他的逻辑又强大地冒出头来,让他与承文的思想体系对抗,他也拿自己没办法。

第 25 章

回家路上,启元感受到战时才有的那种肃杀气氛。他手头幸好带着从启仁单位开出来的介绍信,介绍信上面的单位红戳让他一路畅行无阻。但越近家门,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越浓,那是真实的硝烟味,而且远处还能听到枪炮隆隆。他想,难道是解放军开始进攻国民党盘踞的海岛了?乘渡船过河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议论,说是有枪弹隔山隔海地飞过来,打死了个谁谁谁。启元心说,子弹不是有射程的吗,哪飞得过大海。但见路上的人们果然蹭着屋檐走路,似乎是在躲避天上飞来的子弹。果然,路上的行人很是稀少,尘头飞扬的地方,则往往能见军队行进,夜航船得等好久才凑足一船的乘客。看来解放军解放那些海岛非常不易。

回到家里,启元都来不及喝口水,洗完澡就先奔上思房。忆莲纠结了很久,终于决定不跟去,在家带脉脉。可团团很愿意跟去上思房,因为在上思房,她总能吃到只有爷爷才能享受的美食。果然,才进门,爷爷就给她喝刚在井里放凉了的酸梅汤。只是,这回酸梅汤不如记忆中的好味,原来上思房现在佣仆散尽,家中吃穿都是老爷和太太亲自张罗。两只花园早已杂草丛生,石板明堂的缝隙也长满杂草,连屋顶瓦片缝隙里都有瓦楞草开出金黄的小花。当然,衣服也都是皱巴巴的。老爷见启元回家,先支使启元帮他杀鸡。集市买得到清理干净的猪肉,就是买不到杀好的鸡。启元算是一回生二回熟,吩咐老爷抓紧两只鸡脚,他总算这回做得比较干净利落,没让断头的鸡满院子乱窜。旁边两个妹妹一致叫好,这些麻烦的鸡杀一只少一只,早点杀光吃光,省得每天喂鸡扫鸡粪。

收拾鸡毛的间隙,启元先汇报朝华、启仁、和启农的近况。老爷听得朝华家的情况,很奇怪一家人还住狭窄的租屋,但听得朝华在家一言九鼎,老爷得意地微笑了,评价说,朝华不会吃亏。太太自然是最关心的自己亲生儿子的现状,她在杀鸡现场旁听了会儿,终于忍不住插嘴婉转问启农喜不喜欢上海。儿子目前在别人手底下讨生活,太太的气焰立马收到严重牵制。但等听到朝华安排启农赶末班车考上大学,启农一切安好,未来可期,太太喜极而泣,倒也不说别的,只是埋怨启元为什么不带上忆莲一起回家,错过一家人团聚吃鸡肉。太太说了会儿话后走开,等不久,后院晴翠楼方向传来久违的风琴曲,太太弹的正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四季歌》。启元的两个妹妹一听就奔向后院去了,团团在琴声和太太的积威之间权衡了一下,选择呆在爷爷和爸爸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