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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解放(28)

启元才有办法完整而详细地转述启仁这十几年的经历。连老爷都惊讶,那炸毁日军军营的传奇行动也有他儿子主力参与。在老爷印象中,启仁还是个嘴上没毛的小孩子呢,想不到启仁已经长大。老爷惊讶之后,不禁细细地问启元,启仁如今的性格如何。启元说,启仁现在对他还是老样子,开朗率直机敏。对外,性格似乎有点沉静,总是思虑周详了才肯说话,一说话则是很有大将风度。不像承文一开口就是滔滔不绝。

“看来……启仁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头。”

启元不知爹爹为何得出如此显而易见的结论,“是的,我看过启仁身上的伤疤,如果像周泰一样,一个伤疤喝一杯酒,启仁得大醉。他真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

老爷无声凝视专心拔毛的启元一会儿,转开话题,“启仁有没有说过后悔?”

“我问过他,他说不会后悔当年偷跑出去加入游击队,这么多年吃苦也不悔。”

老爷点头,“想不到你们三兄弟里面,还是启仁的性格最像我,咬住一件事做到底,牛拉不回。”老爷无视启元抬头射来疑问的眼神,继续自言自语地道:“我想不到黄院长家能这么富,前儿才刚听说他儿子卷走所有金条美钞跑了,前些天黄院长竟然还能大手笔买了五十万斤谷子捐赠解放军打海岛上的国民党军。”

“我奇怪他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稻谷。”

“我倒是奇怪他哪来这么大的勇气走出这一步。上半年他敲锣打鼓送粮给长江部队,一转眼他同样手法敲锣打鼓送粮去解放军部队,有心人要是心里有个联想,黄院长就其心可诛了,这不是拿解放军与长江部队等同吗。更多人则是看到黄院长朝秦暮楚,这个转身也太快了点儿。倒是弄来稻谷相对容易,这儿的大户谁能不给他黄院长几分面子。”

“不,启仁说,他们打仗打到后来,不少投诚或者俘获过来的国民党军队经过感化教育之后,转身就枪口转向,而且还非常勇猛,军纪也非常好。相比之下,黄院长算不了什么。”

老爷嗒然,“对的,这回渡海部队中,听说既有投诚的国民党军队,也有收编来的海盗,当然主力是解放军。启仁和承文有没有说起我往后该怎么做。”

启仁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将所知全部告诉爹爹。他以为爹爹听了会神色黯然,却想不到爹爹竟是一再点头,似乎是颇为认同。启元大惑不解。老爷却是了然:“看来黄院长还是比我精,比我早看清风向。与其等别人来分他的家产,不如大方一点自己拱手送出,而且又是送在刀刃上,解放军现在急需粮草。可惜我做不出这一手,我还是继续给小学捐款。启元,咱们今天好好吃一顿,明天开始做事,但你还是不必帮手,忙你自己的去吧。”

饭桌上,老爷的决定遭到太太的质疑,难得公开的质疑。但老爷坚持决定不变,他要再给小学造一排两层楼校舍。太太依然游移,她让启元明天一早去一趟她的娘家,看看她娘家人如何行事。为此,太太特意拿油纸包了一只鸡大腿,让启元带回去给忆莲吃。等启元吃完饭出来时候,老爷亲自送出大门,附耳密告启元明天不用去太太娘家,他请人帮忙打探过,太太娘家几个正房的早已席卷细软失踪几个月了,至今音讯全无,不知下落,这事还是别说给太太添堵了。

启元惊讶得一路发怔。行走间,见几个大孩子从黑暗中匆匆跑过,他不知这些孩子在做什么,不料一个孩子叫住他,原来是宝瑞家老三。老三说海上又开始打仗,他们跑山上去看热闹。老三还说,他们每场仗都看,趴在坟头上看,子弹来了也不怕,比看放烟火还热闹。启元目瞪口呆,想不到战火之中也可以找到娱乐。老三虽然急得心急火燎的,可还是等启元开口放行,才拔腿跑了个无影无踪。启元抬头看不远处黑魆魆的山,心说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半夜穿行在坟山里看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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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爷很快开始着手新校舍的建设,打的旗号是百废待兴,教育先行。才行了没几天,一切都还没起色呢,宋老爷被县里请去开会。到了傍晚,宋老爷还没回家吃饭,太太急了,亲自出门找一个同族的男丁给启元报信,让启元赶紧打听老爷去了哪儿。启元唯有骑车赶到县政府门口去看。不料,见到几个熟面孔,包括黄院长的家里人也站在县政府门口打探消息,可又谁都不敢进去问个究竟。

启元心说问句话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径直进去大门,逮住一个人就喊同志,问宋校长等人在哪儿。那位被启元喊住的同志说人都在开会,讨论本县重大工作。启元心里纳闷,可也不敢多问,怕给爹爹添了麻烦。走出门来,众人围上来一问,有人嘴快,说看来捐款捐粮还是有用的。但这个人很快就煞住话头,因有人暗中踢他一脚,提醒他祸从口出。但启元觉得不可能是这个原因,宋老爷自行其是,在小学造新校舍,那大计划可还没投入真金白银呢。

启元只好等在门外。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会议终于结束,启元看到爹爹与秦向东等人说说笑笑地出来,才放下一颗提了半天的心。这时心里反而好笑,他也太神经质了,能出什么大事呢,竟然紧张成这样。

又过了几分钟,众人才热热闹闹地完成告辞,各自散去。

宋家父子两个说着琐事走出很远,一直走到空旷之处,左右皆是农田了,宋老爷才忽然“嗤”地一笑,道:“真是非常讽刺。我不知道经过什么程序,今天秦县长他们通知我成为县人民代表了。就跟几年前黄院长通知我成为参议员一样,都不知道是谁,在哪儿,选举了我。原来是一个套路。”

“那……黄院长也成了人民代表?怎么跟我想的不大一样呢,与承文说的那些道理相差千百里。”

宋老爷在浓黑的黑色中继续“嘿嘿”地笑,“可见古人老话说得不错:万变不离其宗。可惜我们启仁。”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这几天细看承文给我的那些书。”

“蒋委员长口口声声三民主义,实际又做了些什么。回家,好好过日子,继续做教育。”

启元将信将疑地跟着爹爹走,心说如果一切照旧,甚至黄院长那样的前朝旧人也依然在位,只是将参议员改名为人民代表大会,那些跟着□抛头颅洒热血打江山的穷人会不会骂一声骗子?宋老爷却告诉儿子,历朝历代,皇帝虽然轮流做,县官也是轮着换,可县以下的人和事,从来没有变过,连当年大清入关都无法改变。

启元将爹爹送进上思房后,才摸黑回家。今晚估计没打仗,路上没有乱窜的男孩子。启元回家将事情与同样是焦虑地等待丈夫回家的忆莲一说,忆莲奇怪启元何以如此提心吊胆。忆莲觉得,大家都是真心认定宋校长是好人,好人又何必担心走夜路呢,这是个基本道理。启元一听,对啊,可不就是这个最朴素的道理。这么一想,启元释然不少,比听说爹爹做上新政权里面的人民代表更释然。

日子,还真是几乎照常地过了。但这回,宋老爷没有缺席稍后的人民代表大会,他不敢缺席。

第 26 章

夏日的暑期悄悄退却,秋凉开始笼罩大地的时候,作为县人大代表的宋老爷从一次会议上得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然后,县里搞了许多欢庆活动,不少活动是驻军与百姓的联欢。启元看着简易舞台上蹦蹦跳跳演戏的年轻文艺女兵,怀疑出逃的瑶华在哪个遥远的地方可能也做着同样的工作。

宋老爷也非常捧场,由他主要出资,在容斋先生的大力协助下,两人分头一个一个地找到原来的先生们,说服先生们稍作牺牲,暂时少拿薪水。又到各区大力宣传复课消息,走访学生家长。于是县立小学在新中国诞生之日不久恢复上课,只比寻常的暑假后开课时间晚不了几天。书本暂时短缺,只能动员高年级的捐出旧课本给低年级的用。其他的几乎照旧,稍有变化得是删了几篇有关民国的课文,新添几份县里交代下来的,蜡纸印出来的新课文。而且,也开了一堂新的思想课,授课的先生由县里指派,称作辅导员,教的是全新的思想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