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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解放(25)

启元逐字逐句听得明白,想到受伤小战士,对比自己,很是无地自容。他悄悄对满脸都是惊讶地黄大少说,他回家设法做爹爹工作,一定要为解放军出钱出粮。黄大少连忙响应,说他倒是想出力,就怕反而拖后腿,他家里有两条设法藏起来的渔船,回去就捞出来捐给解放军。有黄大少抢先做表态,大家都很踊跃地跟上。

启元回家与爹爹详详细细地一说,宋老爷啥都不多问,让太太往秦向东那儿以启元和启农的名义送五千斤稻谷和十担棉花,回头每天在镇上设摊平价卖五担大米,由启元和启农亲自监管摊位,保证持续稳定地供应。太太将算盘子打来打去,耷拉下了一张脸,这损失也太大了。宋老爷一脸平静地看着太太,道:“人家拿枪的遇到困难,没有端着枪上门问你要,你还想怎么样。够仁至义尽了,我们也得识相。”

启元闻言惊讶,他还以为他说服了爹爹,让爹爹也跟着为人民服务,原来爹爹想得全不一样。“秦专员没逼我们,真的,爹爹,我没骗你。”

太太也是一脸希冀,希望老爷收回成命。但是老爷拒绝收回。第二天,启元就领一帮村名挑着谷子去送粮送棉。启农则是领另一帮人上街摆摊平价卖米,以后天天五百斤,风雨无阻。

黄院长果然捞出沉在海底的两条船,交给解放军。沉船,是他为了避免被长江部队砸船想出来的下策。但过后不久,黄公子领弟妹辗转去上海拜亲访友去了。启元没觉得怎样,他也正想趁眼下太平去上海探望久别的大姐呢。但宋老爷似乎看出了一点苗头,他让启元带上启农一起去,让启农无论如何死皮赖脸地呆在朝华家里,不要回来了。

启元启程之前,上思房收到一封来自上海的信。都以为是朝华写来的,打开,却是启仁的来信。启仁果然活着,而且随军驻守在上海,而且,也是个大官。看着信,宋老爷以手加额,满脸是笑。唯有太太很是不安,她刻薄过的前人儿女,换了朝代之后个个很有出息,他们以后会如何对待她这个后娘呢,启农送到朝华手里,会不会也受刻薄呢。

而今海上运输几乎停摆,众人只能陆上行走。宝瑞刚从上海回来,先来找启元感谢这两年对他家弟弟的照顾,他告诉启元最好带上本地新政府开出的证明之类的东西,路上会比较方便。宋老爷得知后有点吃惊,让启元再去宝瑞家问为什么要证明。宝瑞解释说解放后特务搞破坏得挺多,有些地方查得严,拿张证明对自己方便,对查的人也方便。宋老爷这才释然。

启元和启农的证明挺容易开,去看为革命九死一生的亲兄弟启仁,还需要其他理由吗。

宝瑞在家歇几天也跟着回上海,一路做伴。他所在的大机械厂老板一看天地变色,立即扔下厂子,收拾贵重细软携家带口跑去香港了,将厂子交给宝瑞等几个人品靠得住的车间主任。解放军用十几天时间解放大上海,宝瑞所在的机械厂当即有一队解放军入驻,有一位干部和颜悦色地与他们几位车间主任谈话,要求他们继续生产,但是产品换做解放军急需的军需物资。宝瑞与几位车间主任相当拎得清,积极配合解放军干部的要求,克服种种困难,试制出合格的产品,指挥工人投入生产。因此他才能消息灵通地从解放军那儿获知家乡也被解放,赶紧请个假回家看一眼。

启元说到启农去上海住大姐家,说到老爷的担心,宝瑞非常仗义地拍了胸脯。不怕,启农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跟他进机械厂做事。启元倒是担心启农能不能适应机械厂那种环境,启农却很乖巧地说,不管有没有困难,他都愿意跟宝瑞大哥去机械厂学技术。宝瑞听着很开心,启元则是惊讶不已,启农比他娇生惯养得多,他不知道启农心里怎么想。

第 24 章

承文虽然已经为官,可依然简朴地跟着朝华住在小小租屋里。租屋只有一间,空间逼仄得难以转圜。幸好是夏天,可以摇着蒲扇坐到外面天井去。朝华的儿女都很认识启元,与启元亲热得很,因为以前启元在上海工作的时候最常带他们玩新鲜的吃新奇的,家里的一只小猫也是舅舅捡来的,舅舅在孩子们的心目中真是个最可爱的大人。启农到了朝华的家就显得格格不入,沉默着不知往哪儿站往哪儿坐。

启元一到,就先将启仁来信的抄件交给朝华看,他进去布帘后面洗澡。等他洗完出来,承文却告诉他朝华找启仁去了。启元惊讶,收拾脏衣服出来,但启农进去洗澡时候,偷偷问启元,这么黑的天,又是这么乱的世道,为什么不是姐夫去找二哥。启元愣住,他估计朝华是思念离别十几年的弟弟心切。但启农摇头,说了一句大哥把谁都往好处想。又追上来再补充一句,他希望尽早去宝瑞那儿上班。启元只会对着坐院子里不顾四周嘈杂依然奋笔疾书的承平发呆。

在台湾遭遇过日本人牢狱之苦的承平虽然岁数不大,可身体虚弱如风吹可倒。为了给客人让出洗澡的地方,他只能坐小凳子,趴在点一支蜡烛的方凳上写文章。启元可以看到承文短袖衣下如刀的两片肩胛骨。启元上去打个招呼,准备自己洗衣服。承文却扔下钢笔,认真而严肃地看着启元问:“启元,你想过未来的生活怎么过吗?”

启元心说又来了,他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希望做好一名教师,一辈子教书育人。”

承文点点头,难得和颜悦色地道:“我跟你大姐商量过,你做教师是个好选择,我们都支持你。但你回家有必要将你原先的知识结构推倒重来,重新学习理论知识,首先要清除你脑袋中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和剥削阶级的优越性,换成从无产阶级出发,马恩列斯的思想。否则,我看以你现在的观点回去教新社会的孩子,是误人子弟。”

既然承文这回不来疾风暴雨那一套,那么启元也有理有据地为自己辩解:“我十年前便已在东升哥的推荐下学过马克思的《资本论》,《资本论》的理论我不赞同,我认为它有破绽,有关价值由劳动产生的定义不正确。既然最基础的价值定义不正确,建立在价值之上的整套体系就如无根之木。我同样也不能接受□的一些宣传。无产阶级一定是好的吗?比如启樵,他和他爹爹又赌又嫖把好好的家折腾成无产,难道他就能从五毒俱全忽然蜕变成好人了?资产阶级就一定是坏的?我别的例子不说,姐夫,你认为我爹爹是坏人吗?”

“对了,你提了个好问题,有许多人抱着跟你类似的观点,死活不接受革命。我需要告诉你的是,你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看问题不看全面,你目前是抱住几个□就否定全部的无产阶级,是不是。而你看看其他的无产者……”

“我否定,并不是认为无产阶级是坏人,而我肯定,也并不意味着无产阶级就是好人,人都是多面,不能绝对。在我看来,以无产和有产来简单定义好人或坏人,是制造人与人之间的对立,换言之,是制造矛盾。说难听点,是不怀好意。但是我又觉得你和东升哥,还有那么多纪律严明的解放军都是好样的,我对你们的看法充满矛盾。”

“你既然片面地看待这些问题,那么你内心充满矛盾是必然的。你问我你爹爹是不是坏人,好,我今天详细给你剖析你爹爹,让你认清现实。你爹爹首先是地主。他的财产是通过将土地租给佃户,到年底收取田租而来。这期间你爹爹做什么了没有?插秧了?犁地了?割稻了?都没有。这个不劳而获的过程就是剥削,他以田租的方式剥削了佃户的劳动,而这劳动,是佃户的血汗。这方面你显然不愿承认,也视而不见。但在另一方面,你眼里看到的是你爹爹拿着剥削来的血汗钱办学、施舍、助人,因此你认为他是好人。然而正因为你局限的视角,你没有看到你爹爹的办学、施舍,其真正目的是暂时缓和无产阶级的反抗情绪,是为维护一个剥削者的地位,为长久的剥削夯实舆论基础。以致无产阶级收到蒙蔽,以为他是一个善人,无产阶级应该向善人纳贡。你爹爹对你而言是好人,对广大受剥削的无产阶级而言,你说他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