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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解放(16)

启元无言以对,想了会儿才问:“你既然依然如故,我请问你一件事,启仁还活着吗?”他见承文一脸迷惘,只得放弃,“启仁上山参加游击队打鬼子,应该跟你是一派的,至今下落不明。好几年了。”

“启仁比你有出息。”承文倒是真的一点没变。“启元,跟我见面的事,你跟谁都别说,包括你妻子。否则,这个形势下你我都得没命。除了朝华,也只能你见面后亲口说,不能写信。”

承文叮嘱再三,才拱手告别。启元看着很生气,大姐吃了那么多苦,承文却看上去是那么不痛不痒没有援手一把的意思,还要让大姐继续牺牲。曾经有人给朝华做媒,劝其改嫁,宋老爷也支持,但朝华对爹爹说只要没得到承文去世的确切消息,她绝不改嫁。启元真想回头告诉朝华,承文已死,让大姐早改嫁早有人疼。可惜他做不到,他这个人说假话会死。他还是得早日告诉朝华,免得朝华念想。

承文的事儿放在启元心头,他可不会瞒着忆莲,但跟忆莲一说,两个人一起慌,仿佛即便是知道一些□的事,也如犯了国民政府的戒条了一般。两人关上灯窝在被窝里悄悄议论再三,觉得应该当作没事人一样继续过日子。而回家通知朝华这件事,一定要做得顺其自然,连请假都不行,回乡的理由一定要非常充足。

为等到那一个自然的回乡理由,启元每天好生煎熬,生活仿佛备了一个包袱。好不容易到了暑假,他终于找到个好理由,要送忆莲和团团回乡看爹娘。老板总算是很认可,同仁也觉得理所当然,于是启元回家了。

令启元想不到的是,朝华一听说承文健在,二话不说,收拾起行李,带上儿女,第二天就跟着启元一起来到上海。也不管到了上海后能不能与承文团聚,她只想与承文很接近。宋老爷大惑不解,启元却被承文的纪律约束着,不敢告诉爹爹。朝华到了上海,暂居启元的亭子间,幸好忆莲暑期回娘家,一群人还能挤得下。

朝华很希望承文来找她,可又不敢让承文现身遇险,她甚至不敢去找那位知名的太太帮忙找工作,怕她的出现被有些人怀疑。她思来想去,果断地找到一个教小学的工作,又问启元借点儿钱在洋行附近找了间小屋,方便与启元一家互相照料。朝华在上海安顿下来。

但朝华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她才安顿,启元就收到一封由一个陌生人专门送来洋行的信,这是承文的来信,信中说他已离开上海去延安了,他将在延安继续做宣传工作。希望启元转告朝华。陌生人看着启元看完信,吩咐启元当着他的面将信烧毁。又是纪律,铁的纪律,启元只能依言烧毁。承文原来不知朝华来了上海,两个望眼欲穿的人却这么擦肩而过了。而且纪律还无法让朝华看到承文的亲笔字迹。启元感喟异常,这世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太平呢。但启元也知道,他的想法若被承文知晓,又得挨批。他是如此的没理想没追求。

第 19 章

又开始打仗,这回是内战。上海倒是没什么极端影响,除了租界的另一端,苏州河的那一边,自打被日本人炸了之后,不复当年繁华,其余似乎一切照旧,当年逃出去的人好像又一个个地回来上海,除了年龄大了点儿,除了脸上添了很多风霜。

宝瑞专心学习车床操作,一年下来,在夜校还没认识几个字的他奇迹般地学会了看图。只要给他图纸,他就能照着图纸画的样子准确做出零件。他让大弟跟着他学,可惜大弟无法专心,怎么教都教不会。宝瑞很快升为车间里的师傅,拿到不错的工资。

于是宝瑞想家了。一到1947年春节假期,他就带着大弟,买了好多上海货色,风风光光地回家过年。启元这个春节也回家,两人携家带口一起走。启元自然是带了很多书回家,宝瑞竟然也是,他听说小弟读书很好,也不管小弟才读小学二年级,就买了《水浒传》、《七侠五义》之类的书回家,只要小弟愿意,他乐意出钱让小弟看个够,他很希望以后小弟饱读诗书,能成为大小两个宋先生那样的读书人。唯有朝华不敢回家,怕回了就被禁足。

但宝瑞年初一就领着小弟来上思房拜年。原来宝瑞一回家,保长就要抓他壮丁。宝瑞解释自己参加过抗日战争,有规定不需要再被抽壮丁,可保长一定要宝瑞拿出部队的证明。宝瑞哪儿拿得出,他是凭刘团长面子才得以放长假回乡的,不是正常退出行伍。宝瑞说什么也不愿再去当兵,思来想去,无奈,只有再向宋先生求助,希望宋先生帮说一句话。若实在不行,他只能带上老娘和弟弟们永远抛弃故土连夜逃奔上海了,这显然是下下策。

宋先生愿意帮忙,可他也知道这事儿很玄,最近早听说上峰又加紧抽壮丁,以应付前方战事,如宝瑞这样的壮年男子,保长怎可能放过。保长也是被上峰所迫。这件事,宋先生思来想去,还是亲自走了一趟。总算保长给面子,答应让宝瑞出点儿钱粮顶替抽壮丁。宝瑞一听赶紧将钱交了,又赶紧带上大弟夜奔上海,免得夜长梦多,日久生变。

启元才知自己生在上思房是无比的幸运,起码他不会有宝瑞那样的遭遇。再怎么抽壮丁,也从来不会抽到他的头上。只是他心中更加惭愧,他的优遇都是因为爹爹在本地大力办学,可见教育是件多么让人崇敬的事。而且,他当年的理想也是当一名像爹爹一样的校长呢。

回去上海后,启元与大姐朝华谈起心中的惭愧,朝华给启元指出一条路,这两年好好做事,在上海攒足钱,回家乡在小学附近买间清净的房子安家,从此既可以如愿教书,又可以独立于太太魔爪,还可以天天见到爹爹。启元一听如愿,开始与忆莲一起好生节约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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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瑞是说什么都不敢回家了,这回得以幸免,下回再回去,弄不好将大弟也拖去做壮丁。以往,宝瑞因为跟着国军打仗,到底是受了国民党那边的教育,对□很有点不以为然。启元以前还为之与宝瑞有过辩论,宝瑞在理论上不是启元对手,可宝瑞以前从不改正他的信仰。启元很是怀疑宝瑞是不是在行伍中加入过国民党,只是宝瑞不肯承认,启元也不追问。

自打回乡被强抽壮丁之后,宝瑞对国民党彻底失望。尤其是等到了上海后才得知,其实他和宋先生都被保长蒙骗,宋先生后来从县参议院院长那儿了解到,像宝瑞那样的就是不用被抽壮丁。但参议院院长也不愿处理此事,任由保长在下面胡作非为。宋先生在给儿子的信中对政府表示失望,宝瑞更是极度失望。他们就这么对待他这个在八年抗战中拿性命博出来的有功之臣,天理何在。

但宝瑞实在是打仗打怕了,再愤怒,他也不会揭竿而起,投奔延安。他此时更觉得宋先生的“三不”方针很是有理,他以后要照着做,远离那些丑陋。

宝瑞在机械厂钻研技术,启元在洋行安心挣钱,两人各奔前程。

县参议院长黄院长来上海的时候,同乡请客接风洗尘,启元有份列席,宝瑞自然是上不了席面。启元特意穿上一身新西装出席,不过他自知去了也是旁观,穿新西装不过是不给爹爹坍台。

不料黄院长却特意走到启元面前,要启元回家做做宋校长的工作,既然高票选为县参议员,好歹抽个时间起码开一次会,别一次都不去,又不能开除宋校长这样的人在参议院的位置,让他这个做院长的非常为难。

这件事,启元显然无能为力,况且他心里支持爹爹的举动。去年为了承文的事回家一趟,太太也曾与他提起老爷不肯去参议院开会的事,让启元劝劝老爷,不要辜负选举的高票,再说做参议员并不违背“三不”。宋老爷听启元提起此事,眼镜片后面全是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