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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解放(15)

老爷竟然还记得启元当年在上海的患难兄弟,老爷说,抗战英雄的弟弟,当然免费上学,也随时欢迎抗战英雄来小学旁听。宝瑞开心坏了,左一个军礼,右一个军礼的,差点儿把上思房客堂青砖地蹬裂。

启元与宝瑞从上思房出来,问起宝瑞怎么不让另一个弟弟读书,宝瑞说大弟不肯读书,一说读书就逃山里去躲一夜,口口声声要种地一辈子,他拿大弟没办法。

村口遇见晚归的启樵,不用问,启元也知道启樵肯定又去赌钱了。启樵也不管外人在边上,伸手就问启元借钱,启元不客气地拒绝。启樵就取笑启元是个比他还穷的穷光蛋,他还有家里几间平房,启元却有家不能回。启元唯有生闷气。宝瑞见此,伸手一把抓住启樵的脖子,让启樵住口。启元也不知宝瑞怎么做到的,见启樵服软,他就让宝瑞放了启樵。这世道,连启樵都看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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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瑞铁塔似的站在路中央,盯着启樵半倒退着逃走,云淡风轻地道:“这种不仁不义的人到处都有,到处让人看不起,启元兄不用生这种人的气。”

启元倒是不会与启樵一般见识,可启樵的话却是很刺痛他的心,而且这种事他又怎能与外人说呢,唯有忍痛内伤。

第 18 章

前面一章还有一小段。

县立小学的经费倒是很快划拨下来,虽然不够数,可好歹小学又有支撑下去的实力了,宋校长一步步地通知先生们与校工们返校教学。启元不得不退出校工宿舍,让给其他先生们住,他只能携家带口住回上思房。他倒是罢了,忆莲白天黑夜都被太太盯着,很是吃苦。好在忆莲思想很传统,即使启元支使她可以反抗太太,她都觉得那样不妥,媳妇进门当然要听婆婆的,要不哪来多年媳妇熬成婆的说法。

到处都在显露出百废待兴的样子,启元也开始对后妈一统上思房的现状产生不满,他自己吃苦也罢了,他见不得后妈为难忆莲和团团。他跟爹爹讨论,打算再去上海工作。但是宋老爷坚决不同意,日本鬼子虽然投降了,可时局看上去并不稳定,他不愿儿子又跑去千山万水之外。启元想不到爹爹会挽留,感觉脸上有了光彩。可是抗战前那爱德华洋行的中国老板托人带信给启元,让启元考虑再去上海工作。启元左右摇摆,遇到宝瑞的时候很想听听宝瑞局外人的意见。

宝瑞也正彷徨呢,他原想拿点儿钱回家买几块地,把祖宗留下来的破屋子翻修一下,然后娶个媳妇过安稳日子。不料战后人心思稳,人人想着好好过长远的好日子,宝瑞拿着钱都没地方买地,不像打仗时候地价飞跌都不一定有人买。宝瑞心想,总不能靠做点儿针头线脑的小生意来养家糊口,他想到早年见识过的遍地黄金的大上海。因此启元与他一说,两人居然殊途同归,一拍即合。启元拖上家小,宝瑞带上家中那不肯读书的老二,两人互相照应着一起乘船去上海。

启元想不到爹爹会如此激烈地反对他去上海工作,即使他已在上海落脚,爹爹依然写了一封长信,斥他放弃教书先生的工作,只贪图自己在大上海的享乐。启元很是委屈,他好歹也是不错的脑子,不错的能力,在小学先生们当中,他的学识算得上前三名,可在小学被爹爹大公无私地压着,在家被后妈刻意欺压,弄得他碌碌无为,生活还得仰人鼻息,连启樵都可以看不起他,爹爹为什么不体谅他呢。是朝华的一封长信让启元坚持留在上海,朝华在信中说,等她的孩子再长大一些,她也打算来上海工作,摆脱后妈那无处不在的阴影。为人在世,可以穷苦,但绝不可寄人篱下。

启元很快就在上海安顿下来,他继续在爱德华洋行做会计,做老板的亲信,忆莲在老板的介绍下,进一家幼稚园当老师,团团顺理成章也进了那家幼儿园。启元想帮宝瑞找工作,但宝瑞做人眼明手快,很快就在上海找到刘团长的同仁好友,在那人的帮助下,宝瑞进了一家规模挺大的机床厂。机床厂老板听刘团长同仁介绍,很是赏识宝瑞为人之仗义,想把宝瑞留在身边做助手,但宝瑞希望从头学技术,做个扎实的人,老板再度欣赏,给他安排了一个很好的师傅。宝瑞于是在他战斗过的城市落脚了,他工作之余,报名了一家工人夜校。本以为大弟会再次抗拒,想不到大弟进工厂上班才一天,便意识到识字的重要性,立即做了墙头草,愿意跟大哥一起上夜校。

抗战的胜利,让所有人以为这下子可以否极泰来,未来的日子将如芝麻开花节节高,比如启元、宝瑞等年轻人立即投入行动,为新生活努力工作。可等启元在洋行工作没几天,接触到那些与当年一样的腐败,尤其是看到报纸上爆料的那些战后接收大员的腐败,那些对新生活的希望很快便化为空中楼阁。启元心静,他依然踏踏实实地做他的工作,养好他的小家,过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休息天领一家人逛逛大上海。而宝瑞则不同,宝瑞所在的工人夜校常有党派明着暗着活动,宝瑞的大弟尝试接触,但宝瑞在夜校是个绝缘体,他真是打仗打怕了,他最希望的是大家都别激动,好好坐下来谈判,互相容忍对方的意见,彼此适应对方的存在,而千万别动刀动枪。在那些长官看来只是一个数字的死亡人数,对于每一个个人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痛失。宝瑞跟启元说,他在八年中死了一个又一个的好友,最先是痛心得想端起机关枪做自杀性冲锋,后来渐渐看多了,心里唯希望永远不要有战争。八年抗战打日本鬼子那是无奈,自己人国民党与□对打,那就千万别了,打死他也不会再参与。

启元同意宝瑞的想法,他搬出爹爹的三不方针,“不拒绝,不结交,不投靠”,安心做好自己的教育工作,珍惜身前身后名,问心无愧地做好一世人。宝瑞心中更加敬服宋老爷,启元心里却是不安起来,他放弃教育事业,放弃喜欢他的学生们,到上海过自己的小日子,似乎很说不过去,真的被爹爹说中了。可是一想到回去要吃太太的苦头,他又只能硬着头皮留在上海。

洋行的生意兴旺得很快,启元忙得没时间多想,1946年春节到了,他都抽不出时间回家。原想让宝瑞陪忆莲他们回去老家,可忆莲不敢一个人回去上思房,此事只能搁下。回头,启元写长长一封信回家,向爹爹陪不是。显然,爹爹很不高兴,这还是朝华写信告诉他的。

春节后,却意外见到另一个家人。

那天启元正忙,洋行学徒来告知,有人自称是宋会计的大哥,问宋会计还在不在洋行做事。启元一听奇怪,他哪有大哥。但他忽然想到东升,东升经常以他大哥自居。难道东升兄还活着?他忙跑去会客室,一眼看去却应是承文,可是启元多看一眼之后又不敢相认,眼前的人又瘦又苍老,除了两只眼睛晶亮,形容着实枯槁。

承文见到启元,先迫不及待地问朝华如何,一儿一女如何,启元将承文拉到小会客室,关上门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说明。但等启元问承文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承文却只说吃了一些苦头,其他什么都没变。再问,承文只是闭口不言,两人见面陷入僵局。启元只好将承文送出洋行,但等到了无人处,承文却将启元拉住,轻轻地道:“我非常非常想念朝华,可是我不能回乡,也不能去信,这是纪律,请你体谅,你也请千万别把我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任何人。但如果你有时间回家,请你千万亲口告诉朝华,我还活着,我在上海,我依然如故,我等革命胜利的那天,会立刻回去见她。”

“纪律?可你知道大姐一个人有多吃苦吗?”

“非常时期,只有舍小家顾大家,幸好朝华坚强,而且朝华会理解。我以后不会再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