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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世(9)

葛培森的性格是遇强更强,于是更加想尽办法地自杀,而且他更是兴奋地想到,他得自杀得有艺术,自杀得不像自杀,而是意外,才对得起自己的天才脑袋。所以他放弃被动的绝食,何况他道高一尺,米线魔高一丈,每次他表现得食欲不振的时候,米线总是抱着他进超市逛,害得他绝食不成,说来惭愧。他于是坚持忍痛锻炼走路,米线说得没错,自由的灵魂不能被束缚在可怜的躯壳里,他得让自己有力气自杀,有能力自杀。

他几乎是每时每刻地窥伺着米线的一举一动,牢记她的生活习性,从中寻找细小破绽。他于是发现米线很多她自己都未必知道的习惯,不到一个月,他见到米线做出第一步,就能猜出她接下来的三步。他几乎把这种猜谜行动当作唯一的乐趣,自己心里跟自己打赌,若是猜对,米线过来时候就亲她一口。有次跟着米线一起逛超市,接近糖果饼干区时,他就笑眯眯来一声指挥,“左转。”他看到米线眼中的惊奇,不禁乐而开笑,再甩出一句更狠的,“话梅糖换到最下面了。”说完他就“嘎嘎”大笑。

他以为米线也会会心而笑,却看到米线没着急去拿话梅糖,反而背转身去,似乎在擦眼泪。他惊讶,脸上也笑不出来了,“米线,为什么你该高兴的时候,却哭?”

梅菲斯强颜欢笑,“每次看到仔仔进步,妈妈都喜极而泣,妈妈是不是很没用?”

“做妈妈的是不是都喜欢骗孩子?”

梅菲斯哑然,她确实言不由衷。每次看到儿子的进步儿子的聪明,尤其是看到儿子的体贴,她总是情不自禁想到她的小天使却如夏日天上的流星,即使划破长夜,却也只有瞬间璀璨。仔仔的生命越是璀璨,她越是伤心。她告诫自己不能这样,可她的眼泪身不由己。她只好收拾心情,看着儿子的眼睛道:“不,妈妈开心时候总会流泪,仔仔记住。”

“为什么?”

“习惯啦。仔仔想吃什么糖?”

“话梅糖挺好。”

梅菲斯为这老三老四的回答而笑,她取了一包话梅糖扔进购物车,两人继续往前走。葛培森却是看着米线从堆得小城堡一样的牛奶堆里拎出一箱而心中一动,“米线,多拿一箱。”

“一箱够啦,喝完再来买新鲜的。”

“你那么瘦,以后一天喝三包、四包。买嘛。”

梅菲斯了然地笑问:“仔仔告诉妈妈,想到什么呢?”

葛培森心说他的一举一动也逃不过米线的法眼,一物降一物。“我们多买些牛奶回家也堆这么高去,比乐高好玩。”

梅菲斯笑道:“好啊,可是牛奶箱太重,妈妈一次搬不了两箱。家里有很多妈妈的专业书,大砖头一样,我们拿那些书搭房子好吗?”

“好,一样的。我们刚才没去看VCD,恐怕又有新的。”

梅菲斯只得回头。儿子现在不爱红装爱武装,不再喜欢咿咿呀呀的天线宝宝,而是换作爱看她收集的碟片。她虽然如释重负,不用再对着天线宝宝打瞌睡,可是儿子的口味着实怪异,看完她收集的碟片后又开始向超市发展,总喜欢拿些很深刻的内容。她不知道今天儿子又会买什么碟片。

她看到儿子像个小精灵一样,东张西望于影碟走廊,她耐心等着看儿子这回又将选择什么让她意外的碟片,她发现儿子看图抓碟总是拿到大牌。她为此还找到理论,可能孩子正因为不识字,刚好特别能抓住电视里出现过的图像特征,然后按图索骥,一定是这样。她见儿子指着一张,她拿来一看,正是最近宣传的正旺的好莱坞电影,她不禁微笑,收进购物车。

可她看到儿子第二次出手,却是指向一张CD。梅菲斯好生惊讶,可是一看唱片封面齐刷刷四个男孩子的头,就笑了,Westlife组合,难怪儿子喜欢。可是她才拿起这张CD,儿子却小手指着几张欧美经典老歌集兴奋地叫。她只好都去取来,排成扇子一样让儿子挑。她见儿子就像识字似的仔细看前后面,最后挑出一张毫不起眼的。她心里嘀咕,可还是顺着儿子的心意把这张CD收进购物车。她听儿子说只要这张欧美经典,她很奇怪儿子为什么不挑热热闹闹的Westlife,“仔仔不喜欢这张?”

“省钱,一张就够。”

“真乖。”梅菲斯摸摸儿子的头发,将Westlife的也收进购物车。“妈妈奖励你,今天可以买两张。”

葛培森虽然不愿意,可只能作罢。回到家里,他迫不及待的让梅菲斯放那张老歌集,终于轮到唱他等待的那首《Senson in the sun》,随着Terry悲伤沙哑的嗓音扬起,他忽然伤感起来,他真要坚持自杀吗,他真要把这首歌留作给米线的遗言吗?当喇叭里唱出“Goodbye Michelle it's hard to die,When all the birds are singing in the sky”,他也忍不住学了米线,眼睛一酸,似乎有眼泪在眼眶打滚。可他不是血性要结束这等痛苦的生命吗,为什么又如此依依不舍?他看向在小小料理台边忙碌的米线,喉咙也跟着酸涩起来,他心里明白了,他依恋的正是米线,这个为他付出所有的傻女人。他一时陷在悲伤的旋律里无法自拔,不断地自问,真要自杀吗,真的要自杀吗。

第 6 章

这时候梅菲斯惯例每隔几分钟回头看一眼,见儿子对着她发呆,就问:“仔仔困了?”

“不困,我等吃鱼羹呢。”

“啊,仔仔原来是饿了,妈妈快点儿做。”梅菲斯满心喜欢,儿子的食欲那是多么的难得。

葛培森却是闭上眼睛不忍卒睹,他见识的这个年纪的女人不少,人家都一个个依然盛开的花儿一样,可这个米线却是眼角鱼尾纹起,眼袋是永远不褪的黑眼圈,连眼影都不需要。他想起转生于这一世之后,米线日日夜夜的随叫随到。毫无疑问,是他钻在仔仔的身体里,以爱绑架了米线。有他在的一天,米线就别想享受一天属于她自己的生活。

他心里暗叹,眼前的米线头发是最简单的马尾巴,身上别无首饰,倒是背影纤细,瘦得腰身足以让很多女孩垂涎。以前他是放不下尊严不肯开口求人,有什么事,或者有病有痛的话,他都宁可死忍而不愿麻烦米线。而今与米线混熟,衣食住行全由米线打点,他还哪有什么放不下的尊严,他现在是不忍开口辛苦米线而死忍。可是每天他都有那么多例行公事需要米线帮他做好,即使他不节外生枝,米线又何尝有空。每天米线帮他做完全身沐浴,扑上香喷喷的爽身粉后总是给他一吻,说声“妈妈最爱仔仔”的时候,他都是心里带着负罪感。米线对他越好,他心中的负罪感越强烈。他想,还是别以爱挟持米线了,这傻女人都瘦成人干了,还能挺得住几天。他……他不能依恋了。

葛培森饭后提出要看米线过去的照片。梅菲斯很是意外,抱来电脑一张张地调给儿子看。看到生孩子前的米线一脸灿烂的阳光,手臂和脖子竟都还有婴儿肥,葛培森禁不住伸出手指摸摸米线而今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如果米线不生仔仔,此刻的日子该是多么轻松快活。他想跟米线聊点儿什么,可他看照片坐得久了,全身酸痛眼睛模糊,只得作罢。他想他以后可以做间谍去,即使酷刑,也没这么没日没夜无穷无尽折磨的,死都比这爽快,他有了钻仔仔身体里这一遭体验,往后再有活命机会,他可做到绝对的坚贞不屈了。他痛苦地折腾到临睡前跟米线说,他醒了要搭书本乐高。看米线答应他才肯睡觉。他下定决心了,死也不作改变。

葛培森起床时候,便看到屋中最开阔的,也是因此被当作他活动场地的窗户与床之间已经垒起一座书本和牛奶盒凑合起来的桥,正好从他的床连接到窗,桥下面还放着他的玩具小船。他笑了,米线搭建的正是他想要的,米线总是与他心有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