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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解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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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解放

作者:ane

第 1 章

虽然都已九十高龄,宋启元老先生与老伴梁忆莲老太太却总是每天清早准时而硬朗地出现在养怡园桂花厅,与养怡园休养的老先生老太太们一起练几趟八段锦。宋启元鹤发童颜,背脊微驼,脸上总是挂着谦和甚至童真的微笑,可与人招呼聊天往往浅尝辄止,在养怡园里有点儿离群索居。即便如此,宋启元与梁忆莲这一对依然是养怡园里最醒目的老人,因为九十高龄的老夫妻已然是罕见,而还能每天相挽出行,毋须轮椅拐杖相助的九十岁老夫妻更是凤毛麟角,即使在这家收费昂贵的养老院里也甚为稀罕。

因此两人出门散步时候,总有其他老人羡慕地对他们说“二老好福气”,宋启元每次都微笑回答:“托福,托福,新社会好。”这个大院子里唯有宋启元熟悉了近百年的离休干部宋福珍老太太没有说过“二老好福气”,宋福珍在背后跟同样羡慕的子女说,启元老哥活这么长命实属不易。

今天做完八段锦,宋启元拉住老伴落后一步,等别的老人走远了,他才两眼闪着星光,神秘而畅快地笑道:“我热身运动那一节跳起来了,离地的,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愣了好一会儿。我再跳给你看。”梁忆莲将信将疑,想拉住作势欲跳做危险动作的老头子,但宋启元甩脱老伴的手,抢着又跳了一次,虽然离地不高,却总归是双脚离地的高难度动作,等稳稳站住,宋启元摊开手顽皮地看着老伴,“看,真的,一点没骗你。”

梁忆莲惊讶了好一会儿,随即了然地笑,贴着老头子微聋的耳朵轻道:“昨天那只电话,包治百病。”

两人对视,无声而默契地笑了好一会儿,却没多说,手挽手去小卖部取了酸奶,回房间了。

养怡园里的日子平静而规律,七点半准时吃完早饭,宋启元照例取出放大镜准备看报纸。可今天很是反常,不仅他蹦跳了,连放大镜下面的字也欢跳不已。他无心恋战,将报纸卷在一边,闭目养神。心里很乱,许多许多的记忆争先恐后地从心底最深处抢着跳出来,这些尘封几十年的记忆,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连宋启元自己都恍惚它们的真实性。他试图厘清这些记忆的脉络,可这些断裂得支离破碎的遥远记忆犹如小时候玩的那只美国万花筒,摇一摇,便又是一番光怪若离,宋启元都有些迷糊了,往事,是真?是幻?亦真亦幻?

第 2 章

1930年除夕下午,天暗得早,远近只有两处门楣挂着亮堂的玻璃煤油灯,分别是宋家上思房,和宋家小安房。十岁的宋家上思房大少爷宋启元紧赶慢赶才赶在天全暗前回到家里,将乡间稀罕的德国自行车扔给门口的长工,缩肩钻在屋檐下偷偷地蹭进门去,试图绕开正在厢房摆供桌的后母,去后院书房向他父亲宋老爷交差,不料还是被眼尖的后母逮住了。启元挺怕这个才嫁来不到两年,眼下正怀孕的后母,只得乖乖地听命过去,不过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我绝不参与迷信活动,我绝不参与迷信活动。

好在后母已经了解这家人,并不勉强稍有主见的启元,只不抱希望地吩咐一声,“大官,去跟老爷说我已经摆好了,等着男丁来上香。”启元赶紧响亮地应一声,名正言顺一溜烟地跑了。

宋老爷果然躲在后院晴翠楼书房。启元掀开棉帘进去,一室温暖,满屋书香,花梨木大书桌上的煤油灯边簇着三个人,分别是宋老爷,启元的姐姐朝华,和启元的弟弟启仁,每个人面前都摊着一本书。启元灵活地跳到火盆边烘手,一边清楚地向父亲汇报。“崇贤先生收到南货盒很高兴,这是他当场写的对联。敬堂先生不在家,师母收了南货,交给我这两本册子,说是敬堂先生刚写的教学计划。”启元忍不住也汇报一下他的同学,敬堂先生儿子叔明的情况,“叔明又被敬堂先生关在屋里练字,两只手冻得红萝卜一样,可还是练不好,嘻嘻。”朝华和启仁大约都想起叔明的顽皮事迹,不禁一起嬉笑。

宋老爷并不喝止,两眼欣赏着崇贤先生的墨宝,只若无其事地问:“荣斋先生说什么了?”

“只有容斋先生没说什么,我真担心他不要这一大包细布和棉花呢。他很和气地请我喝了茶,让他大儿子秦东升送我出来。东升哥还怕我摔,一定要扶我跳上自行车走稳了才放心。”

“容斋先生很有骨气,是真正的安贫乐道。不过我也料定有骨气的人不会难为小孩子,才让你跑这一趟。”

“东升哥打算年后去上海什么书店当学徒。真可惜,他文章写得那么好。”

宋老爷叹口气,没说什么。他倒是想支助东升,可惜容斋先生不受。

“太太说供桌摆好了……”朝华闻言也看向父亲,想看一直灌输他们新思想的父亲如何处理这事儿。宋老爷脸上略显尴尬,他不愿辛苦了一整天的少妻不高兴,只得吩咐大女儿领尚自懵懂的启仁作为宋家男丁代表过去上香,能蒙混一次就是一次。于是启元放心地留在晴翠楼书房看书吃糖,等着那边上供后开吃年夜饭。

晴翠楼是启元爷爷所建,位于上思房的后院,枕一曲清澈山溪,隔溪相望的是葱茏青山,见过的人都说此地上风上水,启元爷爷独爱此楼山水盈盈。去年宋老爷携娇妻去上海游历,花大钱带回几大块清透的洋玻璃,他亲自督工指挥,将楼梯拐角房间的屋顶瓦片掀了,换成一格一格的玻璃屋顶,从此这个房间不管阴晴风云,白天总是透亮,来参观的人都是啧啧叫好,不过也有不少人回头就笑上思房宋老爷又出新花样了。

上思房宋老爷的花样百出,是全县有名的。相较之下,不远处财力匹敌的小安房宋老爷做人稳重得多。听说这是祖传的性子。根据族谱记载,宋家是明末清初从战乱的中原迁至这个江南海边村落,刚来时此地十户九空,本地人被倭寇三天两头地打劫,都远远避开海边逃难去了。刚从中原逃来的宋家人不知根底,见此地土地无主,欣喜地收起行装,定居下来。等倭寇上门洗劫,才悔之晚矣。好在宋家祖先骁勇,被劫之后男女齐齐上阵联手反抗,再加连年战乱总算平息,朝廷开始派兵沿海布防,宋家族人于是在此地散枝开叶,渐渐成为本地大姓。

几百年潮起潮落,荣衰更叠,上思房与小安房俨然当下的大户。上思房启元爹的性格与启元爷爷的一脉相承,早在启元爷爷去世前,每年总有一半日子借去上海学做生意的名头,带着启元爹住在上海的租界,把启元爹养得满脑子的中西合璧,然后启元爷爷撒手英年早逝了。等辛苦持家的启元奶奶一去世,启元爹便升格成为上思房的宋老爷。

宋老爷满腔的热血,满脑子的新思想。他痛恨本地几百年不变的陈腐,蓄意励精图治。首先,他出资在县城开了一家牙膏厂。只是技术不过关,牙膏做不成,出来的是雪白喷香的牙粉。饶是这样,那些试用的大户朋友们都发现牙粉这玩意儿比青盐好用,用了之后口气清新,便纷纷跟着宋老爷用起牙粉来。有这帮公子哥儿领风气之先,全市很快普及牙粉应用,宋老爷的牙膏厂虽然做不成牙膏,却也得以稳稳当当的发起小财来。

但宋老爷并不满足,他认为牙膏厂只能改掉陈腐生活的表面,而真正需要改变的则是人们的陈腐思想。他交了一帮同样热血沸腾的朋友,比如崇贤先生,敬堂先生,和容斋先生。这些朋友虽然年纪都比宋老爷大,可个个佩服宋老爷开阔的眼界和丰富的知识,他们经常来上思房借书阅读,说读这些上海新出的书籍犹如行万里路,胸襟大开。宋先生看着朋友们思想的改变,心里不禁生出办学兴教的念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