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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世(2)

“好的。”梅菲斯经常应付这样的要求,儿子最恨吃药,对这些药瓶有深仇大恨,只要能抓到药瓶就一定死命摧毁。她悄悄侧身遮住仔仔的视线,飞快将几只药瓶与药盒分离,回头就笑眯眯将纸药盒放到婴儿车上。葛培森心说,成人就是这么明目张胆地骗孩子。但他很快就被梅菲斯不由分说地一把抱到婴儿车上,推去厨房间。葛培生非常反感米线不顾他的私人感受自说自话,可是他本质还是大男人,不肯跟小女人一般见识到为小事斗嘴,可是他又郁闷自己束手无策,只得狠狠捏一把手中那只滑稽可笑的黄色小鸭,听到鸭子响亮尖锐地发出一声怪叫,吓得米线推车的手一滞,他才满意放手。

葛培森看出这是一个小小的才一室一厅的房子,厨房小得无法转身,只好弄个看似时髦的开放式厨房。用他前世的话说,这种房子只能称其为窝,只能满足人类最基本的动物性的需求。他轻蔑地想,这样的居住条件,说明米线和丹尼并不出色,难怪米线看上去一脸憔悴,丹尼没人性到不肯回家。他不屑视察米线奋力做菜的“英姿”,抓起药盒,用不够灵活的手指艰难掏出里面的说明书,认真阅读起来。梅菲斯不时抽空看儿子一眼,见仔仔一脸人小鬼大,皱着眉头似是很有学究样子,不由好笑,因丈夫晚归而不佳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专心烹制适合仔仔口味的软糯菜肴。

葛培森却对比着手中几张说明书,看得面如死灰。原以为总算是前世今生,即使长得像咕噜,好歹也是一条性命,好死不如赖活。没想到说明书针对的病大名鼎鼎如雷贯耳,起码两年后的他知道,这种病没治,属于胎里带来的基因病,他目前生命的唯一使命竟是——等死!葛培森此时忽然意识到遭遇车祸,立马咽气是种多么幸福的死法。而现在的他却得承受病痛等着慢慢地死,等着病魔一丝一丝地抽走他的生命。他毛骨悚然地想到古时酷刑“千刀万剐”。老天,他究竟做了什么,他不过是犯上不尊一些,老天至于如此惩罚于他吗?

梅菲斯惊异于垂着头的仔仔反常的长时间没有动静,放心不下,不管锅上正炒着菜,立刻关火,蹲下来细看仔仔脸色,却见蜡黄一张小脸就跟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她最先以为是痛出来的眼泪,可仔细一看不像,那是冷汗。她急得大呼:“仔仔,怎么了?痛吗?仔仔……”

葛培森满心惊惧,可现在只有眼前的这个米线可以对话,他垂头丧气地道:“我是不是很快会死?”

梅菲斯舒了口气,忙道:“不会,仔仔是妈妈的天使……”

“死了进天堂的才是天使!”

“不,好孩子都是天使。”

“可能是鸟人。”

梅菲斯被儿子呛得咽气的时候拼命地回忆,她什么时候灌输过天堂天使鸟人的知识给儿子,也可能是他爸爸吧,他最近总是脾气不良。她收拾心神,眼睛与儿子的对视,温柔而坚定地道:“妈妈爱仔仔。仔仔不会死。”

骗人的把戏!葛培森懒得再与这个米线打嘴仗,管她爱谁,他又不是她的仔仔。他刚刚忙活了会儿,倦了,脖子酸痛,靠着软垫才舒服了点儿。梅菲斯见此,知道每次儿子闹累了都是这样蔫头耷脑有气无力,她忙拿来柔软的小毛巾,倒一点儿温水浸湿,轻轻抹过仔仔的汗脸。舒服的感觉立刻画满葛培森的心,他懒懒抬起眼皮,看眼前的米线如对待珍宝一般地擦拭他一枚枚的小手指,虽然依然觉得这个女人愚蠢,可心里跟着温暖的毛巾也温暖起来,刚刚满心的对前世的对今世的混乱奇迹般地安定下来。他想,蠢有蠢的好处,要是这米线聪明一点儿,他早给扇耳光扔阴沟了,哪还轮得到这般待遇。即便是最高贵的俱乐部都享受不到如此体贴入微的服务呢。

梅菲斯见儿子久久不语,以为他闹累了,就轻轻地道:“仔仔,以后痛了就立刻喊妈妈,千万别自己忍着。仔仔疼,妈妈更心疼。知道吗?”

葛培森合上眼帘,忽然有些不敢看眼前这个傻女人的眼睛。米线这张憔悴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波光涟漪,充满甜甜的温暖。他即使性子再狂傲,而现在又痛苦万分,还是不愿伤了这么一双对他全心全意地真诚着的眼睛。他只有闭上眼睛,唧唧哼哼一下,算是回答。好在他有病躯可以成为借口。

他后来一直没说话,即使又哪儿痛哪儿痒,也不叫嚷,只咬牙死忍。他的心是强大的男人,他又不是婴儿。米线后来喂他吃饭,他也毫无抵抗,即使吃下去肠胃并不舒服,嘴巴里一点没有味道。他无非是不想与小女人为难,那很不男人。饭后米线扶着他,数着“一二三四”让他在客厅散步。他每走一步,脚底就跟针刺一样地难受,他苦中作乐地暗笑自己是雄美人鱼变的,又暗叹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会变成泡沫。他现在心灰意赖,反正一死,很快地死,只要不麻烦,随便米线折腾去,即使吃一把药也顺从。

但走了一圈他就累了,他已全无过去累不死打不垮的身体,他倚在米线怀里昏昏欲睡,等不到看晚归的那个真仔仔的爹丹尼了。好在米线了解他,抱他上床,轻轻为他做着按摩,让他僵硬的躯体得以放松睡去。葛培森倦极睡去前,一直念念不忘一个问题,什么时候趁米线不在身边,给他前世那个从来没变过号的手机打个电话,他努力回忆两年前他有没有接到过什么莫名其妙的来电,但似乎都没有,他原来的生活太正常,才显得而今的咕噜是如此不可思议。

身体的病痛,和满心的惶恐,葛培森的睡眠被恶梦割裂成溃不成军的片段,前一刻还水深火热,下一刻就刀山火海,而且总有无数细小而嘈杂的声音“嗡嗡”不绝。葛培森一身冷汗地痛醒时候,还在苦中作乐地想他这是肾虚,才会耳鸣不断。可他分明又听到熟悉的米线的声音从卧室门口传入,此时米线的声音一改白天的温柔耐心,变得尖锐而刻薄。

“别忘了你是仔仔的父亲,神圣的父亲。”

“我没忘,我不正是为了仔仔的医药费才每天做牛做马吗。你以为我喜欢离乡背井?驻外才有高工资,我没办法。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解释,你倒是遍地看看,哪个三十岁男人一年到头一小时娱乐都没?只有我。你对我公平点。”

“丹尼,你说这么多掩盖你的心虚吗?别告诉我接到任命的时候你心里没算一笔经济细账,你是那么一个精细的人,你会算不出你驻外多出的收入还不够支付因你驻外产生的额外费用?而这其中更有你抛下我一个人照料仔仔的辛苦。你不如实话实说,你想逃避,你想抓住青春的尾巴寻找一个小时甚至更多小时的娱乐。”

“你怎么可以这么猜度。”

“很不辛,对你,我总料事如神。”

“很不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驻不驻外,由不得我。”

“你去找你们老总,告诉他,我们家不方便没男人,仔仔上楼下楼出门就医,一个女人对付不过来。遇到仔仔半夜急诊,你让我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吗?你忍心做甩手掌柜抛下我们母子?”

“我没有,我这是工作,工作,我没办法,我要挣钱养家。”

“你扪心自问,你这是逃避,你逃避你做父亲的责任!”

里面的葛培森被外面压抑着声音的争吵闹得差点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他只听见外面那个仔仔的爹丹尼终于激动得无法压抑,大声吼道:“你小人之心。我想逃避,我需要等到今天吗……”

“小声点。本就是你家坏胚子基因作梗,论逃避也轮不到你先逃。这是你的本分,你的责任。”

“我已经辛辛苦苦养家……”

“更轮不到你说这话,我们可以对换,换我出去工作养家,你回家。换吗?我原本的收入并不亚于你。好像我住家也没白吃白喝你,你怎么不体谅我的辛辛苦苦,你这个月有哪天正点回家,你伸手帮过辛辛苦苦的我一点儿忙吗,你好意思理直气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