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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3)(27)

胖墩很慷慨,他说我真的不是读书的料,倒不如挣钱给婆婆看病。我能看穿他身体里埋藏很深的凄凉,但是我不说,我学着他的样子微笑。我们都企图给彼此一个安心快乐的依靠,相信荆棘,也相信化茧成蝶的美好。

这段时期姐姐成了配角。她很顺利地徜徉在她的中学时光,花样的年华。我盯着她抹着唇蜜的嘴唇,你应该常回去看婆婆。这样的话我说过很多次,可我知道姐姐始终恨婆婆将她的身世隐瞒。

小葵,有的时候我甚至在想,她这么煞费苦心地将我收养,会不会就是为了每个月从我爸爸那里得到一笔钱?

我亲爱的姐姐,她第一次让我感到刺骨的寒凉。夏小桑,人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歇斯底里地吼,余下的大半年我都没有再去她的学校找过她。

胖墩在市区的一间超市做收银员,是这个部门唯一的男丁。我和孙婆婆都奇怪,可胖墩很自豪地说山人自有妙计,是金子总会闪光。然后拿出他三分之二的工资给孙婆婆买药,以及带我去某间雅致的餐厅大快朵颐。

我心疼地掐他的胳膊,胖墩,我不要吃什么羊排牛排,你就算只给我一份麦芽糖,我也会同样开心的。胖墩鼓着腮帮子说,小葵你太瘦了,我应该把你照顾得好一点。我像被点了穴一样定定地看他,看他下巴上细密的胡茬。

三十秒钟过后我的嘴唇第一次碰到了一个男生的脸,我的青梅竹马,我最简单的快乐。空气和皮肤都烫得像火烧。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我们始终在一起

高中学校是半封闭式的,离教堂也远,我不得不住在集体宿舍。六人一间房,上下铺,有明亮的大窗户,和虽然狭窄却能望见市区的阳台。

每个星期六的傍晚准时回家,看见微笑的孙婆婆,和长到180厘米的胖墩。偶尔想起姐姐,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面对我。

胖墩有很好的洞察力,他知道我一直都耿耿于怀的心事。他说小桑其实没有变,她始终那么爱你。我问他如何知道。胖墩结巴地说是他猜的,毕竟,我们有着根深蒂固的曾经。我回头看见孙婆婆单薄的背影,眼里有了一丝笃定。

公车的玻璃窗户映出一张憔悴的脸,有明显的黑色眼圈。我想起玉不琢不成器,眉心拧成一股绳。

胖墩,你真的能找到姐姐家的房子吗?你怎么晓得路呢?

胖墩呵呵地说他以前去过,大致还记得。我就相信了,我愿意相信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乃至每一种表情,我也希望他对我不要有半分的欺骗。

天空在那个时候飘起了雨。四月的天,梅雨恹恹。

姐姐穿着睡衣把门打开,愣过之后喜笑颜开。她说小葵你能来看我真好。我喊姐姐,张口就觉得生涩了,我很久没有用这个称呼。姐姐疲倦地笑着打断我,说,我跟你回去看婆婆。我喜出望外。

胖墩一直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像摆设。姐姐进卧室换衣服,叫胖墩为我调一杯果汁。我看见胖墩先到厨房拿了两个玻璃杯子,又从冰箱取出一瓶浓缩果汁,没有开封。他于是转身到茶几下面左边的第二个小抽屉里拿出了启子,再顺手按下饮水机的加热开关。整个过程熟稔到完全不需要停顿。

我听到了前所未有的难过的声音,使不上力,像落入了沙发柔软的陷阱里,深深深深。

出门的时候我问姐姐,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姐姐一边锁门一边轻飘飘地回答,他在市区有一间超市,临近的县市也办了连锁店。

我看见胖墩的手很明显地抖了两下,止住了话题。也许缄口不言和充耳不闻都是降低伤害的有效方式,重要的是我们始终在一起。

白发三千丈也还是得不到

孙婆婆看见姐姐,面色明亮起来,病容消褪。她牵住姐姐的手,小桑你都快一年没来看过我了。这些绵长的时间,她一直算得清楚。

姐姐温柔地笑,她走后许久我才不经意地回味起那笑容,明白了小葵的17岁原来是和小桑的19岁差了不止两个台阶的。就像胖墩说的,小桑温柔,是像一个女人那样温柔,容貌举止言辞神态。

而我是孩子,就连张着一口白牙哗哗笑的时候,都和从前玩吹纸游戏没有两样。胖墩说我一直没有学会长大,其实我只是拿沉默安静的外表来隐瞒内心的幼小和恐慌。所以他才会照顾我保护我并且始终喜欢我,但,非爱情。

那天是6月1号,是我们约定了三个人共同的生日。因为我们都不确定自己究竟出生在哪一天,而六一永远都是地球上最金光闪闪的日子。

可是那一天我迟到了。因为班里有一个男生说要给我过生日。他拉我去必胜客吃了批萨。我窘得要死,不知道如何用刀叉。并且那块看上去诱人的饼,几乎让我对西餐产生了恐惧。我就此怀念起孙婆婆的的酥皮面包,尽管那上面只是装饰性地镶了几颗干涩的核桃。

男生还让我喝酒,把透明的液体兑在果汁里,香香甜甜让我喝红了脸。但我没有醉,我只是觉得暧热的液体在血管里游走,心口堵得慌。

胖墩怪我回来晚了,他说小桑等不及就吃了蛋糕先走了。

我问他怎么不跟她一起走。胖墩说我等你啊。

我虽然犯了错可还是觉得委屈。夜风清凉,那委屈似乎是很早以前便在那里,发酵了,才让风吹开,蔓延到我的身体之外。

我说,胖墩你没有等我呵,你其实已经随我的姐姐走了,对不对。胖墩半响没说话,再开口,就是那篇关于女人与小孩的演说辞。

我第一次知道有些喜欢必须升华成爱,而爱本身又有很多种类,长大以后我渴望从胖墩身上得到的第一笔爱,就叫爱情。

可我就像生日的那天一样,迟到了,还来不及就已经失去。

姐姐不断给孙婆婆买昂贵的药材和补品,还不时送漂亮的衣裙给我。胖墩劝她,家里的人知道了恐怕会怪责你。姐姐揶揄地笑,他们把我像物品那样扔了又领回去,代价自然是昂贵的。

姐姐太冷了,像慑人的寒冰,冷得让我几乎不敢相认。那个搭着凳子为我晾衣服的小桑,在世纪末的时候叫我望而却步了。

我不似她那样幸运,她却阴郁而偏激。

偶尔我梦见自己与一对中年夫妇擦身而过,我看不清他们的容貌,但有一种被注视的美好。我用最标准的姿势微笑,我想,他们肯定能看到。我已经不去奢望有一天他们能站在我的床头给我讲故事唱童谣,比如精卫填海比如小红帽。

也许得不到的,白发三千丈也还是得不到。

有些年华必定不再回来

高三那年我长到了166厘米,开始穿姐姐买给我的那些长裙,月白或鹅黄,棉布或雪纺。

姐姐在与我相隔很远的学校念大学,偶尔给我写信。整个秋天我都没有看见她,心上有些躁动的恐慌,似乎是在担心她会逃离,因为姐姐在信上说,她其实很厌倦这个城市。

忧伤的时候我会想念胖墩,想我们在一起的某段时光,某些过场,甚至,某个细节。他在超市做到了营业主管的位子,有剪裁得体的西装,皮鞋都是镜子一般光亮。仍然有员工暗地里说他闲话,因为他和姐姐的关系,好事的人总忘不了要添油加醋。

所以胖墩熬不到最后,很毛躁地辞了职。他说小葵你好好顾婆婆,我走了。我问,你要去哪里。胖墩说,就先去小桑的城市看看吧,看看也好。

太阳很晃眼,照得白花花的地面连裂缝细纹都棱角分明。一群蚂蚁在搬运死去的苍蝇,我看不见它们那么微小的身体里有没有汗水涌出来,就如同我看不见胖墩背对我的脸上有没有流泪的迹象。

离别那样感伤。

以后的事情都是姐姐在信里告诉我的。她说朱熙来找她,他来跟她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