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孤王寡女(415)

“使君……”

薛昉看他怔怔发神,衣袖垂到了炉火上头都没有发现,不由咳嗽一声,赶紧替他捞起来。随意一瞥,他便看见了书上的字儿。

“这是墨姐儿写的?嘿嘿,这字儿写得真好,比好多大家闺秀都写得好……”

这货没话找话,却得了萧乾一个冷眼。

“把书收好,不许任何人乱翻。”

萧乾珍视的抚一下书面,小心翼翼地交给薛昉。像是害怕这一方隐蔽的小天地被旁人窥见,又像是不愿意与任何人分享他与墨九之间这份私密的情义。

待薛昉把书放好,他双肘撑在桌上,轻轻搓揉着太阳穴,反复想着墨九休书上面的文字,以及这四句撩心撩肺的话。心头一会暖融暖融的,一会又拨凉拨凉的……

原来,不管怎样,她都在他心口。

一会笑,一会怨,一会闹,一会叹。

而他,也许可以试着放下天地,却永远无法放下她。

静默许久,在薛昉的审视下,他像是突地悟到了什么似的,冷不丁起身,拿起椅子上的银丝边的大风氅,迎着风雪走出大帐,跨上青骢马,奔出了大营。

薛昉拍马在后,一路紧跟,生怕他出点什么事。

可萧乾的表情却很平静,情绪也无任何反常,就是他的行为么,像一个没有理智的疯子……

奔出离营约摸一里地左右,他便飞快地跳下马,脱下风氅和夹棉的外袍,只着雪白的单衣往雪地上一躺,四肢打开,躺平望天,就像不怕冷似的,目光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使君——”薛昉跟着跳下马,奔过去,“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冷的天,有什么事想不开,你先起来啊!”

“路口去守着。”萧乾剜他一眼,声音冰冷,面孔略略发白,那表情冷冽得比落在身上的雪花还让薛昉发冷。

“可你这般会生病的。”薛昉心里犯堵,难受不已,觉得这个天下也就墨姐儿有法子把他们家主子给折腾成这样了。

他记得上次在枢密使府里,萧乾就曾经把自己丢进冰窖一个晚上,这一回就更是简单粗暴了,他直接冲入雪地里去躺下,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这是何苦,非要虐待自己?”

尤其是他虐待自己,墨姐儿也瞧不到啊?

这不是傻么?唉!

薛昉想想,觉得不可理喻,于是自作主张道:“使君,若不然,我去想法子把墨姐儿引出来?使君与她有什么误会,当面讲清楚可好?”

“不用。”萧乾拒绝了,慢慢阖上眼,“你去守好。不要让人过来。”

“哦。”

天地间一片寂静。

薛昉实在无奈,只余叹息一声。

依萧乾的身体状况,冻一会儿自然不会生病。薛昉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连萧乾自己也有一点不可思议。

这样疯狂的举动,确实不像他的为人。

也不知为什么,在大事面前他可以翻手云,覆手雨,可在墨九面前,他脑子总是不够用。其实,若想念她,去找她便是。若想解释,就去找她解释就好。可墨九临走前那洒脱一笑,还有休书上的内容,让他发现这两件原本很简单的事儿,却难如登天。

墨九要放弃他了。

他感觉得到,她是真的要放弃他。

相爱的两个人之间,随时可以被人放弃掉的滋味儿,并不好受。可墨九的固执向来让人无力。

此刻,他能想的法子,只剩*蛊。

这个曾经让他与她都深恶痛绝的东西,如今却成了他与她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有*蛊在,墨九就还是他的。

这般想着,他又稍稍得了一点安慰。

凄风之下,温度渐低。萧乾躺在雪地上,背部的单衣很快就被体温融化的积雪湿透。但他维持着那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那凉意冰刀似的,慢慢渗透他的衣衫,也浸入了他背部刚刚痊愈的箭伤上,疼得他浅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方才平静下来。

战场上从来没有常胜将军,更没有不受伤的人。

从金州打到汴京这几个月,萧乾没有受过重伤,可身上的小伤小口不计其数。就在进入汴京之前那一场遭遇战时,他的后背还被一支从敌阵偷袭而来的弓箭擦过。虽然只是一点皮外伤,可伤口还未好透,如今被积雪一浸,那嗤心蚀骨的疼痛,可想而知。

然而他却觉得很舒服。

这里痛了,心就没有那么痛。

转移注意力是一个治疗情伤的好法子。他近乎自虐般忍耐着疼痛,双眼紧阖,在淅淅沥沥的飞雪中,试图通过体内的云蛊去感受墨九的雨蛊,从而感知她的情绪,也让她感知他的难受,而原谅他……

私心底,他竟然希望墨九会因为那封休书,因为与他的不愉快而发点小脾气,或者生一会儿小气。

他失望了。

整整一个时辰,他躺在雪地里生不如死,可来自*蛊的感知却很少。这就表示,墨九并没有受其影响,甚至于她半点儿都不在意与他是合,还是分……

不是说*蛊会越长越大了吗?

不是说有了*蛊,不动情则已,一动情便生死相依吗?

不是说*蛊受到刺激,如冰、如火,就会格外活跃吗?

……萧乾仰天望天,一张冷气沉沉的俊脸上,有失落、有无奈。天色昏暗下来,雪越下越大,当他咬紧牙关也无法坚持的时候,终于唤了薛昉过来。

背上已经疼能麻木,没有了知觉。他双唇紧抿,面色发白,颤着手由薛昉服侍着穿上袍服,披上风氅,身子稍稍温暖了一点,可心却冷得更厉害,就好像被人掏空了一般,怎么也都暖不了半分。

薛昉看他唇角发紫,小声问:“使君可有哪里不舒服?”

萧乾系上风氅的带子,翻身上马,目视前方,淡淡道:“睡了一觉,舒服了许多。”

睡了一觉?在雪地上来睡觉?

都这会儿了,还逞什么强呐?薛昉无法理解陷入情感中人的幼稚,轻轻“哦”一声,慢吞吞骑马跟在萧乾的身后。

回去的路,他们不如来时走得快,萧乾的马步甚至有些迟疑。薛昉猜测,他一定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去找墨九?或者,他要不要向墨九示弱吧?

今天大帐里发生的事儿,他并不知道详情,可看萧乾失魂落魄的样子,却知道这是他与墨九的相好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

而且除了墨九,是无人能治愈他家主子了。

于是薛昉硬着头皮在萧乾冷冽的气场里,用幽默诙谐的语言列举了墨九无数的好,并用九曲十八弯的手法,迂回地劝萧乾“男子汉大丈夫,要能屈能伸”,甚至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等等都搬出来劝解萧乾。

然而,他牺牲了口舌,却只得了萧乾一个冷冷的“嗯”。

“嗯”是什么,薛昉不晓得。

反正萧乾回了南荣大营,也没去找墨九,就朝自个儿的大帐走去。薛昉心里直呼“哎哟”,屁颠屁颠的跟上去,却见萧乾停在了大帐门口。

风雪下,温静姝穿了一身暗花的紫色长裙,披了件薄薄的斗篷,云鬓轻拢慢拈,在大帐外面走来走去,双手不时搓一搓,又往嘴边呵气。

她这么冷却没有离去,那么,便是在等萧乾了。

果然,看到萧乾停步,温静姝别头一看,便笑着走了过去。

“六郎回来了?”

这个妇人在营里的南荣兵心底,脾气好,长得好,为人随和,待萧乾更是真的好。所以,包括薛昉也对她没有半分恶感。

然而这个时候,薛昉确不愿意见到她——因为她的存在,总是惹恼墨九。墨九一恼,萧乾就不舒服,这让处于食物链下方的他,也喜欢不起温静姝来。

“有事?”萧乾不冷不热的声音,带着喑哑,雪光下凉薄的面孔,也近乎苍白。

温静姝吓了一跳。

盯他一瞬后,她没有询问,复又笑开,搓了搓手道:“无甚要事。昨日六郎给师父换的方子,师父吃了有一些闹肚子,静姝过来请六郎,看看要不要换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