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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戏真做(78)

时逢乱世,各方势力如犬牙交错,彼此之间千丝万缕,结成一张巨大的网,他只消拨弄这张网,就退了千兵万马,久经战苦的百姓夹道欢迎。

这些都是陆既明从小听来的故事,但在他眼中,他的父亲,只是个疲惫而斯文的中年人,只有在收到母亲从北边寄来的信时,才有了短暂的欢愉。其余时候,这个不再上战场的儒雅将军,都像是洗褪了色的布料,泛灰发皱,只倚靠着那每三个月一封的信续命。

那时候,陆既明已经不小了,他已经习惯了醴陵的生活,只隐隐知道自己有个远在平州的祖父,亲妈则在更远更远的北方。有时候父亲会把母亲的信读给他听,会将母亲的故事讲给他听。

“...... 第一次见时,她才十七岁,月光柔和,她打园子里过来,藏在树后偷偷看我,像丛林里的鹿......”

“...... 北方开阔疏朗,她生于斯长于斯,是天底下最坚韧宽厚的女子。生你时疼了一天一夜,一滴眼泪也没掉,反而是我丢人了。她说,‘月皎皎兮既明’,生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从这里头取名。”

“她是大雁,飞回了北方。北方已经入秋了,你母亲信上说,从窗外看出去,漫山遍野的红叶像烈焰似的,与南方不同。”

听着听着,陆既明会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妈妈。

陆鹤鸣总是沉默一会儿,摸摸他的头,说:“会见到的,她也很想念你。”

到后来,陆既明再问时,他就只剩沉默。

陆既明总以为,时间就会这样不紧不慢地过去:每日和父亲学打枪,听他讲兵法与历史,和沉默寡言的小跟班秦雁上山下河,偶尔会梦见面目模糊的母亲,她有着最温暖的怀抱与最柔和的嗓音。

直到有一天,代表希望与温暖的信带来的却是死亡与离别。

陆既明的母亲严攸宁去世了。

他多年以来,一直记得父亲收到那封信时,是怎样的开心,打开信后,又是怎样地不可置信,血色飞快地从父亲的脸上褪去。那是天崩地坼的打击,陆鹤鸣昏倒了,醒来后第一时间就是派人到北边,探寻爱妻的死因。

陆既明还记得生命力是如何从这个斯文内敛的中年人身体里,一点点流走,到最后,他仿佛只剩下一口气,只为了知道妻子为何死亡。

然而,事情的真相却是搭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切都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陆鹤鸣与严攸宁的婚姻始于南北媾和时,没有什么比结两姓之好更能表达两方的诚意,陆重山让自己的独子娶了严一海最宠爱的小女儿,婚礼之盛大,新郎新娘之恩爱,足以让经历过的人津津乐道数年。

然而,形势瞬息万变,等其余闲散势力都分别被南北吞并得差不多之后了,山有二虎,天有二日,南北形势又紧张了起来。严攸宁怀孕了,陆重山想要借着儿媳与未出世的孙子,和严一海谈条件。

严一海并不吝惜自己远嫁的小女儿,骨肉至亲也比不得在战场上真实的好处。

恼羞成怒的陆重山要他们离婚,陆鹤鸣怎么肯。在陆既明出生后,他们夫妇俩妥协了,分居两地,陆鹤鸣带着孩子避走醴陵,严攸宁被送回北边。

但现实却与此完全不同。

严攸宁没有回到北边,陆重山将她囚禁了,在醇园的那座小院里,那是陆鹤鸣亲自设计的北地风格的小院,自他们婚后,他们就住在那里,一墙一木,一砖一瓦,都是往昔欢乐的见证。

陆重山要她写信给父母,她不肯成为谈判的筹码,只字不写。为了儿子的安危,她在信中假装自己回到了北方的家,她在写窗外红叶时,见到的只有囚笼的高墙。信里除了思念之苦外,就尽是平和安乐。

夫妻俩居然离得这样近,陆鹤鸣甚至回到过平州,只不过不肯入醇园,他心念的爱妻,居然就在咫尺。但如今,咫尺已经是天涯,天人永隔。

他把这一切,当作未尽的执念,讲给陆既明听。

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

不好摆布的儿子死了,陆重山将目光放在了不过十岁出头的陆既明身上。陆重山一日日地老了,他想有人继承他的衣钵,这个人不需要太过有主见,要好摆布一点,毕竟自己还有很长的岁月可以活,不需要有人过早地分权。

陆既明还记得,父亲灵堂的白烛还没燃尽,就有人想来杀他了。

子弹没打准,从他腰侧擦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另一个人,开了冷枪,将杀他的人的枪打掉了。杀手用手掐住了陆既明的脖子,慌乱中,他摸到了地上的枪,枪管犹自发热。

不开枪就要死了。

他还记得父亲在教他开第一枪时,是这样跟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