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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写的从前(119)

作者: 顾安森 阅读记录

乍闻子熙之名,我正欲落下之子骤然停在了手中,“我曾与他学过棋,你从何听闻他的名号?”只是尚不等我欣喜于子熙第一棋士的称号,英娥接下来的话如疾风骤雨忽至令我唯存希冀彻底湮灭。

“我也是自高嫔那听闻,说是这位褚子熙虽棋艺超群却品行不端,与棋士杨玄保对弈时挪子被察,事后竟羞愧难当抱着棋盘投江自尽了。阿姊你说这人多奇怪,若早知愧怍又何故要做出此种辱没棋弈之事?”

那刹好似惊雷在耳畔轰鸣,直教我再听不见任何声响,任由指尖微颤棋子落下激起一阵轻响,也令眼前这半局残棋顷刻间化为乌有。恍惚间我只觉自己生了臆念,子熙他怎会投江自尽?定是我久病之下听岔了,又或是英娥在同我说笑,抑或是误传,是了,梁国路远传至洛阳已不知变了多少种说法?

一片空乏中四周死寂万分,我怔怔回首扯出一牵强笑意嗫嚅道:“流言而已,多为谣传,莫要轻信。”

“可梁国那都已传遍了…阿姊?阿姊你怎么了?”

传遍了……那便是真的了……怎么会?不会的,我定不会信此种谣言。只是还未能说服自己就瞥见了泽兰面上尚来不及遮掩的慌乱,瞬时只觉心如刀锉,呼吸凝滞间惊起了一身凉汗,正值盛夏炎炎我却通体生寒下再无一丝热意。

“阿姊?阿姊你莫要吓我?你这是怎的了?”

英娥的声音里染上了些许哭腔,也唤回了我滞涩许久的思绪,只是这回连勉而一笑都做不到了,“我只是有些不适,你先回去罢。”

“那阿姊你好好休养,我明日再来看你。”

我却是再顾不得其他,似被生生剜去块血肉,血之汩汩自心底而出,稍一呼气都如肝肠寸断般疾痛之下不欲生。

“何时之事?”默默半晌我才问出此言,只是凝视着指间薄茧兀自失神,任凭泽兰跪倒于地也不曾施予半分回眸。

“也…也就前些日沐兰节,褚侍中他…他与棋士杨玄保于至尊前对弈时挪子…被内侍察觉,晚间时就被人见到盛装之下抱着棋盘往城外走去,随后就…就……”她期艾些会断续道来,又话说一半戛然止住,其言语间多有讳饰,欲盖弥彰下却愈发令我心中绞痛不已。

恍若不觉我喃喃接道:“投江自尽。”引得泽兰慌忙请罪,“公主…奴…奴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只是……”

我却是再不想听她多言,淡淡一句“退下。”打断了她的说辞,也还与了这一室静谧。

“公主……”她似还想说些什么,几番焦急之下换来的只有我一声呵斥,“我说退下!”

“…诺。”

伴着泽兰离去,我耳畔嘈杂聒噪之声终是消弭殆尽,而眼中泪水也于此刻忽而落下,初尚如小雨淅沥,复而似大雨滂沱,撕心裂肺之下我眼前再无了一丝清明,又恍若天崩地坼,自此世间唯余茫茫。

不曾想时隔数年还是让我一语成谶,昔年子熙那句‘宁可玉碎,不能瓦全’尚于耳畔,如今他以身殉棋,应了当日之言,亦步了屈平后尘。

那般视棋如命之人背负这一身污名怎愿苟活于世?他该多绝望?江水冰寒,纵身跃下,任由水流吞噬、鱼虾啃食,他又该有多心固如死灰?我仿佛能见到他抱着棋盘踉跄赴死的模样,如此落寞无助,我心里那个下起棋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怎落得了个这样凄凉的结局?

不该是这样的,身似皓月之人不该蒙尘至此,子熙亦不该背着这累世骂名受人唾弃,我绝不信他会挪子,定是有人诬陷于他,只是我知晓又何用?事已定局,纵我能一眼望尽其中蹊跷,却是徒留满心愤慨什么也做不了了。

真是我的好阿父,如斯凉薄,又心狠至此,以一污名玷去子熙浩荡清白,明知此举无疑断其生路,却还是亲手毁去了子熙的一身傲骨。我不信此事没有阿父半分授意,我亦不信他不清楚此番后果为何,可他还是允了。

曾经他与明帝有约送我至魏国和亲,我不怨他,身为帝女、受天下奉养,此为我之命数难以脱逃,可如今他因猜忌平白毁去子熙清誉令其投江而亡,我又怎能不恨?

满腔怒火下我随手将身前棋盘带落于地,棋子滚落如夏雨瓢泼,亦令我心中愈发绞痛不已,黑蒙间只觉喉中腥甜一片,待殷红流淌而出,我终是眼前一黑昏沉了过去。

我记得那日梦里初时绮丽不已,子熙手执折扇莞尔一笑,如天光乍现骤然照亮我半边晦暗天际;后他与我渐行渐远,纵我如何呼唤所见皆为背影憧憧,而藤蔓不知何时而出将我牢困其中;待我一路跋涉行至崖边,却见他怀抱棋盘毫无留恋纵身跃下,任我如何呼喊亦无所用,终究还是眼见着他坠落在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