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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写的从前(106)

作者: 顾安森 阅读记录

“既是阿父在等,临安便不在此耽搁二位了。”

在褚待诏与我擦身而过的那刻,他狐氅微扬间带起的流风似隐有暗香涌动,不若正月金梅馥郁迤逦,倒如空谷幽兰清冽悠远,缭绕于我心间便成了此生再难忘怀的绮梦,那是往后无论我如何追寻都遍求不得的馨香。

说来也古怪,这偌大梅园,须臾之间,我却是再嗅不到一丝梅香,反是迎那香气回首望去,青白天光下褚待诏远去的身影苍健挺拔如林中松竹,又衣袂翩翩间徒留一地冷香。

彼时我尚懵懂年幼,不知这一眼须得以一世来释怀。

那日的后来我再听不进阿姊的任何言语了,迷蒙仲怔间连何时回的住处都不知晓,也是自那以后我开始留心起了褚待诏的消息。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何,只是每逢泽兰她们谈论起宫闱内外的都忍不住去听上些会,若能听到有关褚待诏的言论,纵使一两句戏言,我亦能听得津津有味,若未能听闻,倒也会生出些憾然来。

于是乎通过流言我拼凑出了个众人口中的褚待诏。祖父为当朝赫赫有名的褚公,其母乃是徐太尉家的闺秀,虽年幼失怙,他却也是褚氏此代最负盛名的玉树兰芝。天监年间的品棋大会,登阁者不知凡几,唯独褚待诏一人一品入神且夺得了阿父的交口称赞,既是棋艺了得,亦是为人清正高洁。

对此我倒生出了稀奇来,怎么官宦世家里偏偏出了个棋艺超群的褚待诏?几番疑惑下却是对此人生出了更深的兴趣,只觉他是如此独树一帜,又实在有趣得紧。许是这宫墙内太过无趣了些,那些个有趣闻相伴的日子倒显得不那么难熬了。

只是而后我便再没见到过他,想来也是,我乃帝女,连寻常女眷都得避嫌外男,更何况我是这宫中最为尊贵的存在,我的颜面亦是王室的颜面,容不得半点折损,而阿父也不会再容许有第二个玉姚阿姊了。

想来我自小便这般思虑甚多,众人只道我心思玲珑,我却觉得这所谓的聪颖不要也罢,而后的漫漫长夜里我才终是明白最好不过难得糊涂,只是当时我还受着这份赞誉并未当回事。

直到来年开春,宫里迎来了头一等的喜事,玉娡阿姊的大婚办得风光至极,听闻出降前一日的嫁妆浩浩荡荡铺陈满了几条街,更别提阿姊的吉服了,那是由宫中最好的绣娘们一针一线赶制月余而成的,出降那日我见了一眼,的确是世间少有之精巧。

可阿姊依旧心事重重,呆坐于铜镜前任由宫人们上妆,见我来了才露出了个牵强笑意,我不解却也知这般良辰吉日不该如此郁郁,待问出心中所惑,阿姊只是轻笑了笑淡淡说了句,“你尚年幼还不懂,此为命数也。”

那语气甚是感慨,又无端令人听了心生哀戚,我亦有所感也不再觉得这普天同庆的日子有什么好了。而待归宁那日,我于阿姊面上见到了故作出的温柔笑意,只是我能清楚见到她眼中的零星忧愁。

这后宫之中哪位不比我洞察秋毫,却除了谈笑打趣无人管顾,连阿父也是随口几声叮嘱。霎时我只觉无趣透了,也觉哀伤至极,我那有着咏絮之才的阿姊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其后数月我闭门不出,不知在躲避着什么,又许是不想面对,整日沉浸于书册中倒也乐得清闲自在,直至入夏我才重新踏出栖梧阁。

建康的夏日多有雨水,且有时连绵许久不息,是为梅雨。我素不喜落雨纷纷,其中尤以夏雨为最,春雨淅沥却也能拂去一冬寒峭,秋雨绵绵亦能催长一地稻谷,冬雨几经辗转化为场难得瑞雪,唯独夏雨,最是暴虐肆意,来去匆匆间什么也留不下。

可我与褚待诏再相逢却是在个雨势如珠玉滚落的午后。那日我偶发奇想前去书阁寻书,行至半路天色深沉间竟下起了滂沱大雨,所幸泽兰备了纸伞,我们倒不至于手足无措之下四处躲避。

只是待我冒着风雨一路到了书阁鞋袜也已湿了大半,本想着寻本书用不了多久,便让泽兰在门外候着,可等我迈入书阁才发觉今日当值的内侍不知跑去何处躲清闲了,这偌大的书阁内竟一个人也不见。

微叹一声我只得自行寻找起来,幸而寻常来得次数不少,倒也对书籍的大致安放有所知晓,于是乎我一路寻上二楼终是某列书架上见到了那本《毛诗》,刚一拿下就忽听远处传来了阵脚步声。

这个时辰也会有人来书阁?心下生疑间我向着那声响来处望去,透过参差间隙一道颀长身影映入眼帘,却又只能望见那衣襟上绣着的精巧纹饰,始终看不清来人。不知为何我脑中骤然浮现出了褚待诏的身影,大抵是当时一眼太过惊艳,再见身形相仿者难免有了些混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