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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手指·瓶盖子(63)

作者: 虹影 阅读记录

但他的话,在我听来,仿佛在问:苏菡,你快乐吗?在这之前从没人这么问过我,我的眼里含着泪,我不会让它涌出来的。如果照片上的新郎是六指,或许我的生活完全不同。这个念头冒出后,吓了我一跳,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起码在跟男性的关系上,我比较传统。但我的心却不那么疼痛了。

我机械性地拿起梳妆台上的花瓶,往楼下厨房走去,想盛些水,插那束野花。班主任孙国英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抽出一摞作文本的倒数第二本,翻开。她拿起擦子,在黑板上擦着,粉笔灰洒了她一袖子。“我让同学们看看庆祝国庆的作文应该怎样写。”

这个星期三下午最后两节语文课,苏菡耳朵嗡嗡响,和远处音乐教室传来的风琴声缠成一团。于是,她换了换交叉在课桌上放得规规矩矩的双臂。下课后,当任天水将凳子倒扣在桌子上,苏菡才想起,这天该他俩做清洁值日。她将书包放回抽屉。

黑板上是孙老师漂亮的板书:乘着批林批孔的东风……形势一片大好,越来越好……孙老师竟把苏菡从报上抄来的文章当成了样本,让全班学习,还得了“优”。

苏菡不想看黑板,她感到羞愧,低头扫着地。管值日的清洁委员李忠于跑了进来,说他等不了苏菡、任天水做完清洁,能不能先走一步?教室外正等着三个同学,准是去什么地方玩滑轮车。

任天水放下扫帚,过去接了李忠于手里的教室钥匙。苏菡细声细气说,地都快扫完了,就差抹桌子凳子了。她的意思是让任天水把钥匙赶快还给李忠于。但任天水傻傻地笑了笑,便弯身继续扫地了。我听见房门钥匙响,忙将花瓶搁在冰箱上,心想,丈夫什么时候出去了?

这次六指必然会和丈夫碰头了,看来我最不愿意发生的事不可避免了。丈夫拿着垃圾桶,他去江边倒垃圾。

我的神情一定显得很慌张,我从不会掩饰。

丈夫马上就感觉到了,问我怎么回事?

我直说没事,没事。

他扔下垃圾桶,走上楼梯,朝书房兼客厅看了看,然后,往卧室走去,我紧跟在他的后面。卧室已空无一人,甚至连六指坐在椅子布垫上的折皱也被抚平了。我的心轻松下来。

丈夫气恼地走入客厅,坐在沙发上,划燃一根火柴,抽起烟来。

雨劈里啪啦击打着窗框,我去关窗,却瞧见六指站在竹林旁的碎石块小路上,向我招手。我向六指作手势,雨点打在我脸上。“要关窗就快点,雨水都溅到我身上了。”丈夫不耐烦地说。

窗关上了,怕被丈夫看见六指似的,我拉上窗帘。天已经很晚。雷声阵阵,狂风凶猛。六指会淋坏的,这么大的雨!

我下楼拿了一把伞,走到门口。丈夫突然闪到我的身后,问:这么大的雨,你去哪儿?

不,不去哪儿。我竟不知道怎么撒谎。

丈夫拿过我的伞,说,你困不困,反正我困坏了,明天我还要去上班呢。每天早自习,班主任老师孙国英都不来,由班长带读毛主席语录。翻到昨天结束的一段: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班长用铅笔做过记号。就在这一刻,班主任孙老师走进教室,表情严肃。班长拿着毛主席语录离开讲台坐回自己位置去了。

三个白衣红徽章扎皮带挎手枪的公安人员与校工宣队的两个师傅走进教室,四年级二班的同学这才注意到黑板用发黄的水泥纸封得死死的。

孙老师和一个年龄稍长一点的公安人员说了声什么,那人点点头。孙老师走上讲台的台阶,仔细揭去用糨糊粘住的水泥纸——黑板上不就是孙老师昨天下午写的作文范本,黑底白字,清清楚楚:……在这伟大节日到来之际,我们怎能忘记台湾人民,我们一定要解放祖国宝岛,台湾人民还处于水深火热的深渊之中,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这是我写的。苏菡想,我背都背得出来。嗯,怎么忘了擦黑板了?她记得是擦了黑板的,打扫教室卫生,黑板不擦,清洁委员的小册子上也会记上一个“差”字。

“同学们再仔细看看。”孙老师的声音在说。大概是没有一个同学搞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呆头呆脑地瞅着黑板,眼睛充满疑惑。

苏菡顺着班主任孙老师的手的指引:……我们一定要解放祖国宝岛台湾。

人民还处于水深火热的深渊之中……苏菡终于看清了,那个逗号,成了句号。而且移动了位置。

这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只不过变了一个标点符号,但班主任孙老师已经肯定了这句话的性质。“这起反标,可以说是建国以来阶级敌人对我们伟大的党、伟大的人民、伟大的祖国最露骨的攻击和狠毒的破坏,而且选在国庆节前夕,可见其蓄谋已久,罪恶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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