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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手指·瓶盖子(64)

作者: 虹影 阅读记录

这几年常出现这种事,但很少追查到底。校门口、厕所也出现过反标,学校也紧张过,搜查书包,对笔迹,但都没有像这次这么声势浩大,教室外站着校长,政工人员,学校所在街道的几个户籍警,全是熟面孔,气氛阴森可怕。苏菡脸都吓白了。

“苏菡!”她听孙老师这么一叫,腾的一下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昨天是你和任天水做的清洁卫生,刚才李忠于说他把钥匙交给你们。”孙老师说,“回忆回忆,谁最后离开教室的?”

“我们一块走的。”苏菡眼睛低垂,她不敢看班主任。

“钥匙是在任天水同学手里,是不是?”孙老师将黑板擦在讲台的课桌上拍了一下,声音并不大,但苏菡浑身直打哆嗦。“太清楚了,苏菡,是不是任天水干的?只有他有教室钥匙。”许多年后苏菡想,班主任孙国英自然也有钥匙,而且要进入四年级二班教室真是太容易了,从门上的天窗爬入,踩在门把上,轻轻一跳就在教室里了,班上好多同学忘了书包本子什么的,都这么做,况且,那个“,”和“。”的变换,更不用说有多容易,可能谁粉笔一扬或不小心一抹,就成了那个样子。

“说呀,苏菡。”走近自己的班主任语气很温和,可这比厉声逼问更使她恐惧,她发现孙老师笑起来的样子真吓人。

“不……是他!”

当任天水被带离教室的时候,苏菡还未反应过来,她弄不明白,自己怎会成了任天水写反标的证人?她是吓坏了。“不……是他!”这句话的“不”与“是他”间隔太远,班主任孙老师离她最近,应该听清的呀,自然任天水也是听清了的。

“同学们,”站在讲台上的孙国英老师说,“任天水的反革命罪行不是偶然的,你们听他交上来的作文,全是放毒:

“老师说国庆二十四周年的节日快到了,让我们写作文。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想啊想,我天天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我爱他们。但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外婆外公。有一天,我问妈妈。妈妈说,爷爷奶奶在你生下来的时候就在乡下去世了。我算了算,不是一九六一年吗,怎么死的呢?爸爸说我的儿子和我一样,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爸爸难过地说,爷爷奶奶在乡下没饭吃饿死的。

“我相信爸爸的话,学校总让我们参加附近生产队的忆苦思甜会,吃又苦又涩的野菜汤,我吃不下去,但一想到爷爷奶奶连野菜汤都吃不到,我一大碗就喝下去了。那么外婆外公呢?爸爸妈妈不说话了。真是太奇怪了。夜里听见妈妈对爸爸说:我爸爸妈妈一去美国二十三年,也没音讯,恐怕难以生还。妈妈还哭了。

“我明白了,外婆外公难以生还,是说他们也像爷爷奶奶一样死了吗?我才不信呢,我长大一定要去找他们,我们在‘十一’国庆节团圆,这多好啊!”太阳的余光使我身上的紫色布裙变得很淡,很柔和,跟这城市气候最好时天空的颜色一样。但我和丈夫脸上都像挂了一堵墙,家里像无人似的安静,只有吹风机的呜呜声在响。我刚洗过头发。

丈夫走了过来,说:“我来帮你。”他脸上的墙出现一扇打开的门,“我们好好谈谈,行吗?”

如果你一直是这种态度对我就好了。我把吹风机和梳子递给他。

他一边吹我的头发,一边说,杂志社刚开过会,传达中宣部关于调整文艺方针的文件,要收缩了,纠正思想,报纸出版社杂志社属第一拨整顿。我拔掉电插头,对他说:你有什么话直讲行不行?吹风机停了之后,房间是真的静极了。

那好,你别生气。我看了你的小说,又没经过你的同意。小说结局能不能改改?

我用一条花手绢把披散在肩上的头发束起来。

你写的那个班主任,她和任天水的父母在文革前有仇,任的母亲在五十年代是特级教师,而她评不上。在文革最闹腾时期她没报复,是她身体不好,一直生病,而任的父母有海外关系,做人小心翼翼,甚至躲到偏远的小镇去。还有一个原因,长相平庸的女人嫉恨漂亮女人。这样的安排以及心理都写得很好。

丈夫已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抽着烟,不让我有插话的机会:“那句反标,绝非一个小学四年级学生所为,是有幕后黑手,受人教唆,当然是父母。对这样的现行反革命嫌疑犯,公安局岂肯轻饶,迅速查出任天水的外婆外公一九四九年不是去了美国,而是逃到台湾。这样的写法也很有意思。”

“你既然在谈我的小说,那也得听我说话。”

“你先听我说完,行吗?”丈夫熄掉烟,“我是编辑,天天看的稿有一打,什么样的小说题材没见过?但你是我的妻子,那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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