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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手指·瓶盖子(18)

作者: 虹影 阅读记录

于是我想到自己昨夜被抓回去的情景。我被带到家里的吃饭房间。似乎三服内亲戚皆在,都是女人。我说,妈,你已经同意我走,为什么让他们把我抓回来?

我站在那儿像受惊吓的兔子。

坐在凉板的床上,母亲说,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家里那只猫慢慢经过我跟前,跑到凉板下咀嚼鱼刺。鱼腥臭似乎不是发自鱼刺,而是来源于房间里的女人们。母亲声音平缓,说你总让我,让这个家丢脸。

我的眼光第一次积聚了这么多年来对母亲各种情感。母亲没有看见过。我的样子一定可怕极了,不然母亲不会闪避,动作那么大,随凉板坠落在地上。我首先想到猫必死无疑。果不其然,当众人把母亲扶在一把椅子上坐好后,抬起凉板,那只猫血肉压成一团。一个孩子在惊叫。大人拍打孩子。哭闹声。待稀里哗啦打扫一番后,房间又恢复了安静。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我问。

母亲旁边的两个女人说:“把他的鸡巴割了!”她们哄笑起来,“熬汤喝了。”

母亲一边制止,一边上上下下打量我,“不是我们逼你,而是你逼我们。”她顿了顿说,“你从小就想成为一个小说家。现在你靠写小说混饭吃,比要饭的好不了多少。听我最后一个奉劝:别写你自己的事!”她拿着从我包里搜去的稿子,将其撕成碎片,扔到我脸上。这就是为什么这部稿子片片断断,难以收拾成一个前后连贯的故事。

我接过母亲的话:“我是你们家的耻辱,我的事都太脏。”

“知道就好!”母亲看了我一眼,朝我挥了一下手,“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或许你最后会找到一个他,你满意了,平静下来。”母亲怜悯地说,“那时你可以回来。”

“我决不会回来的。”我踩着地上尚未清除的猫血,抓住洗脸架,在地上擦着鞋底。我想把沾在那儿的血擦干净。是的,虽然从那时到现在已经经历了差不多一个世纪,我已经腐烂成泥土。但我还是要讲完最后这几句话:那顶众所周知的帽子落在地上,一本薄薄的诗集掉了出来。它的作者你可以认为是徐志摩,也可以想象为王尔德。总之,它是一本颜色枯黄,带有折皱和污渍的诗集。台上在表演的一切只是可怜的重复。我突然明白,所有的人为我闪开路,是因为他们闭着眼睛。他们闭着眼睛,是因为他们只想看自己。而我拼命睁开眼睛到处找他,但如果他也闭着眼睛,那我怎么能找到他呢?

第3章 内画

小毛晕倒的那个下午,太阳光刺白,吸口气,像是从炉子中吐出的炭火。他身子一偏,抓住路旁的电线杆,电线杆太滑,他眼一黑,倒在了地上。过了几分钟,或许更短的时间,他觉得有人俯下身,将他抱起,脚像是碰到门框一类的东西上。身体被放平。有人分开他紧闭的嘴,往里灌一种苦滋滋的水。然后,他脑子模糊一片,睡着了。

门哐一声关上。小毛身子动了动,四肢无力、瘫软,喉咙干渴得厉害。他睁开眼睛:一个窗台,堆满发黄的线装书,像破烂砖头。房间里有股浓浓的草药味。小毛马上猜出自己在下石板坡那个孤老头家里。老头会摸脉看病,平日这一带的人有病去找他,没病记不起他。老头傻瓜夜壶一个,一旦有人去找他,他扔给人看病。

小毛一脚踩在地上,趿了床底的凉鞋。房子光线暗暗的,墙纸一块块飞起,斑斑脱落,书柜、桌子和床,几件简单的家俱,都旧兮兮的,漆磨得只有缝里的还在,却很干净。小毛东盯盯西瞅瞅。柜子旁边依墙钉了许多木架,最下面搁着一束束一捆捆草药。第二格全是大大小小的瓶子,有些空有些满,装了不少跟谷粒一样的东西。他的手摸住一个二寸左右高的瓶子,瓶子泥巴色。小毛往自己布汗衫上擦,瓶上的灰把衣服弄得一道道黑,这才露出圆润光滑来。他把手指往瓶口插,只进得去小手指。就这么丁点洞口。掉在草药上的盖,跟玻璃弹子球差不多,晶莹透亮。小毛越看越喜欢,合上盖,想也不想,就放进了裤袋。踮着脚尖,轻轻推开门,外面是厨房,厨房靠墙有两条长凳,平日老头在这儿看病。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太阳还恶狠狠挂在天上。小毛提提裤子,顺着屋檐朝家里走去。

小毛扳着指头数哥哥从船上回家的日子:应当就是快开学的这几天。今天忘了数,哥哥却回来了。惠姐站在哥哥的身边,在帮着整理哥哥的帆布包,漱口用具洗换衣服啦,还有夹到这些东西里的花生、红枣。惠姐的辫子剪短了,垂到肩上,很精神,特别是她的眉、眼睛和嘴唇跟描的一样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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