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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手指·瓶盖子(12)

作者: 虹影 阅读记录

她醒了,书生早醒了:“你大哭大嚷做什么?”

“我梦见我爹。”

“别谈你那爹,睡觉吧。”书生哄孩子似地说,侧过脸继续睡。

许久了,她没有想过父亲。父亲也从未如今天这么一再出现,意味什么呢?女子当嫁不嫁,既不孝顺又无德行,自然必有报应;女子不当嫁而嫁,于哪个世间都不容,自然灾祸难断,无出头之日。她张开的腿斜挂在床沿,一动未动,像是故意保持难受的姿势。指腹为婚的女子在家乡不少,倔犟的往往不从,跳井,上吊,只需做,就能成。女子上不了战场,说这话的人有脑病。问男子,敢否跳井?再胆大,也不会的。而女子却敢,上战场还有活着回来的可能,没准捞着一官半职,跳井的结果唯有一个:变成一个冤鬼。

她的手抓住蚊帐,大师哪,我又能写了!在这种强烈的念头催使下,她身轻如燕,离开床,到书桌前。

21

是否从未对家庭生活期望过?母亲与自杀做游戏,对她也做实验,用石头砸她的头。九岁那年,母亲如愿以偿。开始她逃避家庭生活,后来接受它,是否不甘心受挫于男人们?这个时候,大师离她远了,她深深地感到。是不是和大师该道再见,虽然通常是一边离开他,又一边相遇他。

从大师身上我看到自己的忍受,他不存在于我的生活,何必再作牺牲?一个孩子哪是我要的。

我存在的理由何在?等献给大师的书完成后,我就该去应去的地方。即使我不去,也没办法,我的心已去了。

她一一向友人道别,山城在一点点变小。日本飞机来往自主这个城市,哪里有安宁?战争不离开我,就让我离开战争。

22

黑色的沼泽团团围拢,她正在先于海岛而陷落,末日临头,反使她勇气倍增,全部精力投入写作。她真感到时辰已到,坚持不下去。她无人可说话,在这里一年未终了,书生和她的关系走入尽头。

经历我生命的男人,就像血吸虫,吸尽我,抛弃我。一旦他们露出笑脸,我立马忘却。他们自私,其实我也一样。我身体与思想总是分离,从未达成一致。对大师,我奉献的只能是思想,肉体一直是我和他的禁地,当我想冲破一切时,死神带走了他。不对,应该有一次在他书房。莫非我真在日本的一家私人医院打过胎,而并非鸦片瘾复发?那只有二月的孩子,是他让我离开的回答。孩子的不能够存在,如同我的不能够存在。

被注射针药或是他的死,让我失去了那段记忆?什么记忆不再使我痛苦?现实,此刻——在我写作时,大师随着我回到家乡,他像我一样惊异。我们的身体在一起,灵魂在一起,彼此越来越近,像两个从未有过的词落在纸上,产生出从未有过的含义。

“你我二人谁也不识谁。”书生淡漠地指出。

“但我了解你。”

她头也未抬说着,继续手上的工作。敲门声,不错,很清晰,是有人在敲门。

她知道,她已经没有朋友。曾写信给文学圈中几个著名前辈求助,没有人回答。她明白自己在文学界早已是个“破鞋”,人人得而避之,尤其是那些有丈夫儿子的女人,或是有老婆家小的男人。

她没应门,却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住。

23

一个无家无室的年轻人来到病床边照顾她。他很像大师年轻时的照片。并非重病之人易生幻觉,她知道自己马上就会见到大师。贫血、肺病、喉瘤,虚弱的身体对针药开始拒绝。她从逃开战火始,终于还是被战火追上。难道不是天意吗?她是一条彗星,到哪里,哪里就失去安宁,夫妻会反目,原野会流血遍地。

“我并没有发疯,虽然我一直处于发疯的边缘。”她每吐出一字都得忍着巨痛。

“你不能说话。”

她改用笔与他说话。那一年,祖父非要打她的手,因为她忘记把书放回书房。她害怕地伸出手,祖父却只是在她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他哪舍得打她?院子后面有一棵枣树,她喜欢爬上树,在树上吃枣。“你知道,我恨他,也恨他。”她扔了笔纸,挣扎着坐起来。

“还是我自己不好,干吗信人家呢?”她说话没人回答。

护士走进来,她才发现房里就她一人,年轻人这会儿不在。护士打完针,对她说,下午得开刀,换她喉中气管。几天前她被医生误诊,错开一次刀,使病情加重,早已不能发出声音。不久,她已彻底地在自己预料中,昏迷不醒。

鱼游上岸,五颜六色,呼吸着青草的芳香。水里开满花朵,清一色蓝,和她的衣服混成一体。我不愿停止思想,我可以想象在家里,我自己的家。失去的孩子们长大了,在身边嬉戏,叫着妈妈,还有一个胡子剪得整整齐齐的爸爸。是的,什么都还来得及。窗外山太青,树太翠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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