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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养小首辅(39)+番外

三人一同去水房打水洗手净面,便回屋午睡。

睡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起来,陈坚还是在看书。

自此,薛庭儴算是对此人有了些认知,不管如何,刻苦倒是真的。也许是家境不好?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梦里曾经的自己。

下午,所有学生都被召集到了讲堂。

讲堂很大,分一左一右两间,三面开窗,没开窗的那一面是讲台。

堂中没设桌椅,都是席地而坐,每人一条矮案。因为三面都有大窗,光线很好,给人一种窗明几净之感。

乙班共有二十多名学生,占了整个清远学馆所有学生近七成。另外十多名学生不用想,自然是甲班的,就在隔壁。

讲台处站着名五十多岁的老者,清瘦的身材,灰白的头发,看起来人挺严肃。且言语简练,只说了将书各自领一领,人便离开了。

负责发放书的是两名学生,看样子还是老学生,似乎和很多人都很熟。

薛庭儴问过毛八斗和李大田后才知道,原来清远学馆也是发书的,且发得很全,四书各一,另有四书章句注解一套。只是不能带回去,年末闭馆之时,书都要交回学馆。

都是馆中老生先领的,因为去年都用过,还是各领各的。轮到新学生时,只剩了一些老破残旧,连挑都没得挑,薛庭儴排在队伍的最末端。

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先领了,一见薛庭儴分下的书如此残破,有的连书页都掉了。毛八斗忍不住仗义直言道:“还有没有其他的,能不能给换换?”

负责发书的学生一脸大公无私地摇摇头:“又不是第一天来学馆,没有换的,只有这些。”

毛八斗瞪着对方:“贺明,你该不会是与我有旧怨,才会把这套书分给庭儴,你不能公报私仇,我明明看那箱子里还有一套新点儿的!”

“公报私仇?”那叫贺明的学生顺了顺衣袖,笑着重复道,虽竭力想表现出一副风淡云轻不屑与之计较的模样,但多少还是流露出几分鄙夷。“我至于公报私仇你?你来学中三年,至今未能入甲,我公报私仇你,呵呵!”

旁边的学生虽都秉持着同窗之谊忍着笑,但还是有人没忍住噗了一声,毛八斗的胖脸当即涨红了起来。

“我贺明为人处事,可一向经得起挑拣,箱子里那套书已经有了主人,主人就是他!”

随着贺明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那个一直站在后面默默没出声的陈坚身上。

他穿着一身灰色短褐,上面还打着补丁。肤色是苍白的,身形是瘦弱的,乍一看去真是不起眼。岂止不起眼,甚至有些埋汰,因为他的衣裳看起来灰突突的,好像没洗干净过似的,他又总是不抬头看人,给人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陈坚有些无措地抬起头。

就见他五官极为平凡,属于丢在人群中就找不出来的那种,但倒是一双丹凤眼十分出彩,眼角上挑,瞳子又黑又亮,似乎藏着很多秘密。

“陈坚可是老生了,自然要先紧着他,这是咱们学馆里的规矩,难道你忘了?”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学馆里还确实有这种不成文的规矩。

因为清远学馆渐渐没落,每年只靠收取学生束脩,来供应整个学馆的所有开支。馆主又体恤寒门学子,不愿收取高昂的束脩,以至于学馆很是穷困。

以前清远学馆鼎盛时期,发给学生们的书都是开刻坊印制的,如今可没有这种条件,大多都是誊抄本。即使如此,这么一年一年的用下来,这些书也已经很旧了。

这么多学生,总有分不均的时候,于是便形成了一种约定俗成,新书先紧了入甲的学生,然后是乙班的。而老生可用新,新生要用旧。

陈坚在学馆里一直是受人排挤的对象,具体原因暂且不提,他从不在这老生范围内,一直是用最破最旧的书。这次也不知他是怎么入了贺明的眼,竟然被提等了。

不过想想毛八斗说的话,似乎也有迹可循。也许真是公报私仇?不过这种公报私仇,可让人挑不出什么理。

毛八斗素来仗义,就想与贺明分辨,薛庭儴却拉了他一把:“算了,有书用便好,实在不用争这些。”

他将这套书用书袋装好,便拉着毛八斗走了。李大田随后跟上。

一直到出去后,毛八斗方才道:“庭儴,你拉着我作甚,他明摆着就是公报私仇。因为他跟我有嫌隙,所以报复在你身上了,又把陈坚拉出来,想让我们号舍内斗。”

“你即明白,还用的着去与他争辩。再说了,这本就是规矩,你去与他争辩并不占理。”

“可陈坚从来用的就是最破最旧的书!”

“为何是从来?没有人应该从来!”薛庭儴面上挂着淡笑,可言语的起伏间似乎有一丝激动。

薛庭儴想起自己的那个梦,梦里的他在初入清河学馆时,也从来是那个被人排挤欺负的对象。

那时候招儿为了送他入学,花光了手里所有的银子,自然没有多余的银子为他做衣裳做书袋。没了这些装饰门面的东西,方入学馆便为人侧目。因为没有银子,起初他在学馆里只敢吃馒头和饭,连菜都不敢要一个,于是瞧不起他的人更多。

不光因为他穷,还因为薛俊才比他先入学,有一帮交好的同窗。他有童养媳的事被人知道了,他不忠不孝气晕了祖父祖母的事,也被人知道了。人人都唾弃他,鄙夷他,甚至连穷都成了他的原罪。

虽是最后因为招儿的生意越做越好,他慢慢不再缺银子花,也因为的他的刻苦和努力,他的学业慢慢拔了尖儿,这种被人排挤的境况却从没有改变过,一直到他离开清河学馆。

薛庭儴这是不由自主代入了,打从他见到陈坚起,便忍不住侧目。此时才发现,他为何会关注对方,因为此时的陈坚很像梦里曾经的那个他。

同样的阴郁、沉默,甚至是自卑。

“你是不知道……”毛八斗正想说什么,突然眼角余光看见陈坚抱着一摞书从后方而来,他当即打住了声音。

陈坚依旧是半垂着头,却在经过时忍不住看了薛庭儴一眼。

薛庭儴目光与对方对了个正着,可对方很快就偏过头去,随着他鬓旁的碎发滑落,一道隐藏在对方颌骨下的红色疤痕进入他的眼底。

这疤痕位置很巧妙,从正面根本看不见,从侧门若是有头发遮掩也很难看见,想要看见得机会十分凑巧。

薛庭儴微微一怔,旋即目光震惊了起来。

他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曾经出现在他梦里的人。彼时他身逢大变,从边陲小城入京,适逢最低谷的时候。而对方却是名满天下的状元郎,不光如此,对方还是徐首辅的乘龙快婿,得意风光不用说。

那徐首辅与他座师是死对头,当时他便知两人迟早会对上。

最后果然对上了。

且此人之后还是堪称‘他’前半生最大的敌人之一。

不过那人并不叫陈坚,而是叫陈焕之。

薛庭儴想起梦里那时朝中有人戏称两人竟是同乡,只是他从没听进耳里,他查过对方的身世,对方是个天煞孤星,家中所有人于一场大火之中尽皆丧命。

陈坚,陈焕之,竟是他!

“……庭儴,你是不知他干过什么!”

薛庭儴沉浸在思绪之中,只听到最后这一句话,下意识问道:“他干过什么?”

毛八斗跺了一下脚:“罢,我本不想道人长短,且没凭没据的事,往外说也不怎么好。去年住在这间号舍中便有我三人,另还有一人今年没来学馆。我和大田还有那个叫王七的,虽家里都不算富裕,但也还算殷实。可他却是家境贫困,经常拖欠学馆中的束脩与米粮。这也就罢,我们三人还丢过几次饭票,当时都没注意这些,还是一次大田刚换的饭票搁在柜子里,却莫名其妙少了几张,我们才知道号舍中竟然有贼。”

这贼不用说,自然就是这陈坚了,反正毛八斗就是这个意思。

“我当时就想找他理论,可大田却说这罪名实在太大,馆主历来重视馆中学生人品德行,若是爆出此事,定然要将他撵出学馆。他本就家境贫寒,料想来此上学也是不容易,再加上之后我们暗中观察,他也未再故态复萌,遂我们三人都忍了下来,就是再不与之交谈。”

薛庭儴突然道:“你怎么就确定是他拿的?”

“不是他,还能有谁?”

毛八斗的这个逻辑并没有错,四人中陈坚家境最贫寒,经常拖欠束脩和米粮,而他又不合群经常独来独往,不是他还能有谁。

“难道你没发现中午在饭堂没看见他?他一日只吃两餐饭的,中午是不吃的。”毛八斗又道。

薛庭儴微哂:“反正我觉得应该不是他。”

“为何?”

“感觉吧。”

还真就是感觉,大抵可能还有梦里曾经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惺惺相惜?

毛八斗劝说不得,又见有人打此经过,自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三人回到号舍,那陈坚竟又伏案在看书。

互相也没说话,俱都低头整理着分下的书册,这些都是明日起要用的,自然不容出错漏。

“那套书我用惯了,你若是嫌旧,我与你换。”一个极为陌生而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竟是那陈坚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