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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顾君心桥(84)

作者: 绝不鼓曦 阅读记录

郭四娘突然就有些委屈,放下水壶咳得五脏六腑都集在一起,那人也只是提起水壶,一路跟到她门前。

郭四娘有些悲哀地想,他们这一天天互相折磨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她走后盲者裹紧了衣袍,连声谢罪,道着“不敢”。

“公子。”她微不可见地点头,合上了双眼。若不是还有清浅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荆悦都不确定面对的是人,还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他喉头微动,压下酸涩:“好好休息,给你放长假,领俸禄的那种。”

郭四娘许是并不特别想和他说话,也有可能是累极睡着了。当然,更大的可能是眼前人并不是劳他百般牵挂的、朝夕想着的、亏欠的、不舍的、在乎的那人。

荆悦面色不愉,思及此处顿觉无趣,又有些悲哀。因为君臣之间的关系、顾及和道义束缚,他们似乎也……远了些。

还有那件事……

那个人……

就在他以为她不会说话时,她却开口了:“公子。”

“我想看明年的春花、秋菊、夏芙蓉。”

他沉默了,因为他竟做不到,更许不下一个承诺。“若你好起来,明年悦带你去看。”

她不置可否,手腕下仅隔一层皮的青紫色血管格外触目。兀自念着:

”我想看公子君临天下。”

会的。他在心里默念。那人却来劲起来,咳了两声后一溜儿地说下去:

“我想放肆地大笑或痛哭,而不被身体束缚。我想再一次跃马风流,我想掀羽扇把号令发布。我想南渡旭江征流虏,我现在庆功宴上随众人欢呼。”

“我想把去年未尽的诗句联完,我想在朝堂上看御史气红的脸。我想将此朝破而后立,我想让这世道不再荒谬。我想让百姓免于流离之苦,我想达公子所愿,行民生所顺。”

“我想待到战事休,我想倚在楼上看楼下歌舞甩袖。我想把那些不喜的茶和酒都浇了门前柳,我想留下三两文字,刻在埋骨丘。”

“我想用烈酒暖身,却不感到辛辣难入喉,我想抱着火炉看窗外风雪扬悠悠。我想在此刻有人踏风雪归,我想为他洗去半生风尘。我想嗅一嗅稻花的香气,我想听水车转啊转,涛涛江水流。”

“我想在议事时将窗扉扣,我想听那淇水夜里的船歌声,在黄昏很久后。”

“我想和绵泽道别。”

“我想和公子道句对不住。”

“我想和他……到白首。”

一向运筹帷幄,波澜不惊的人,红了眼眶,半生没再留下的泪汇作一道,缓缓地流出。这一刻,她不是初入龙气盘旋之地步步悬丝的姑娘,不是来自寒门左右不可行的石中玉郭氏,不是搅动天际的智仙谋主。她只是一个妄想抵抗生死命数的将死之人。

她失态了。

“我又怎么会没有不舍……我想活啊,我还想陪着大家啊……我曾以为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语气失了往常的逻辑条理,仿佛只是不经三思,便自然流出。荆悦置于这种震撼中,也不受控制地落了泪。他扭过头去,既是维护自己,也是维护对面人最后的尊严。

不知过了多久,她许出了最后一个愿。

“我想……公子……忘了刚刚那番话。”

……

“重黎。”郭曲侧在榻上唤他,“过来。”

盲者动都不动,既不像前几年吓得惊慌失色般自虐:“宣是疯子,离宣远点”,也不像更早前那样用期待欣喜又带着点惶恐不安的眼神看她。

他现在都看不到她。

“爷今天没打算哄你。”她皱眉道。

“咱继续上次的话题啊?咳、”她试探,“岭南和夏的能人差不多都辞世了。这乱世也该结束了吧。”

“哪怕只有你、咳咳咳、”她自言自语般道,“灭他们应该也很、”

“为什么只有我。重黎宣终于开口,“你呢?”

“咳咳咳、”

“为什么只有我?”

“我、”她正打算含糊过去,却看到那人眼睫颤动一如当年。

依旧是不安。

她忍不住沉默,只一会儿就咳起来“咳咳、咳咳咳”。

理智告诉她面对任何人都要控制,可有时忍不住不顾一切地去顾着他——一遍遍重复哪有什么真情,一次次被她自己瓦解;她颓然地坐直身子。

她太久没有说话了。

那个一直不敢信她、只敢嘴上刺她的男子再度开口,语气竟有几分惶恐:“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宣去叫太医?”

踉跄的步伐被她挡住,她轻声说:“没怎么。”

她眼眶有些酸涩,想着:这大概是爷坚持挣扎着还不死去的缘由。

第四十九章 听声识人免咥笑 祷神祝告心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