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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亩花田(17)

作者: 千门笑 阅读记录

然而像是被什么直觉驱使,我在恐惧它的消失。我在西郊的每一处荒地,每一个公园,来来回回找了好几天,晚上再装作无事发生一样,轻轻松松地去见沅烬。

我站在床边倒水,冬天到了,我嘴唇开始发干,干到起了皮,接吻时我只能尽量避免碰到沅烬最柔软的部分。

我灌了一大口水。

沅烬原本低着头看书,这时候也没有抬头,他问:“家里出什么事了吗?你最近失魂落魄的。是猫丢了?”

我一愣,放下水杯,故作坦然地走到床边坐下,勉强惊讶地笑出来:“在想什么呀你?哪儿看出来的我失魂落魄。”

他弯起唇角,眼神示意我去看自己的手,我说话时,双手局促地搅在一起,他说:“小鸷,我们快认识了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啊。

二十五年是多久?是往前两个世纪,人类的平均寿命都过不了第二个二十五年。是我眨个眼睛他就能猜到我又要做什么坏事情。

我索性趴到他床边,呢喃着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不喜欢我了呀。”

沅烬沉思了一会儿,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他轻轻笑了,说:"有啊,那几年我每天都在想,今天一定是我最后一次喜欢你,然后第二天醒来,我还是在喜欢。我就想,算了,还是明天再不喜欢吧。后来时间长了,也习惯了,实在是改不掉,我又想,嗐,算了,不就一辈子嘛,赔给你算了。”

他说时作出一副嫌弃的样子,逗我开心,我就配合地“咯咯”笑了两声。

沅烬说:“今天的雪下得很好,你去把窗帘拉开吧。”

滚珠滑动的瞬间有一声脆响,窗外的世界倏然现于眼底。

治疗院是灰扑扑的外墙,从窗外伸出一方屋檐,外壁上印了一幅游春图,麻雀落在窗台上,受了点惊动,又扑棱几下,飞去了树枝上,从外墙一角伸出来的几株光秃秃的枝干,倒成了它们的故乡。

风在每一个缝隙里游走,偷摸摸潜入,在我们之间徘徊与惆怅,门没关的缘故,风进来时伴随着嚎哭一样的巨响,淹没了我们本就稀薄的交谈声,于是我们在白日里静静听着风声。

入睡前沅烬没有像往常一样抱着我,我就搅紧了被子去抱他,他咳了一声,在我耳边吹了口气,热气撩扰了耳上的绒毛,痒痒的,他叹了一声道:“往后我管不了你想做什么了,但是我回来时,我想要你还在。”

人总有几个瞬间会悔恨自己的平凡。我于是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我抽了抽鼻子,把眼泪蹭在沅烬的手臂上,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我妈常说她是最懂我的人,不是,沅烬才是。

沅烬病危通知下来之后,我一直没什么大的情绪,我妈以为我是难过来的,给我做了好几顿心理疏导,无非是人固有一死,沅烬本来就不完整,出点意外也是正常的,想哭就哭之类的话。

她不知道,我是真的不那么难过,我替她做好了一切能想到的关于后半生的打算,除此之外了无牵挂。

他们那时候说没有人会爱上自己的机器人,我就信了。

原来我真的不是人。

我也肯定不是神。

仿生研究瓶颈期的那几年科研院的新生代们来找我,希望我能捐赠沅烬的芯片,这是个关于“电车”的难题,他们以大义为由劝说了我好几年。我不能甘心上交沅烬,于国家科学之大事业无所裨益是以谓之不忠。

我母亲因为我的缘故向法院递交呈文,控诉沅烬扰乱了正常的社会关系秩序,介入家庭伦理,悖德伦常时我竭力辩驳至亲,于父母之前是以谓之不孝。

我成不了神。

我是世间游历的孤魂野鬼。

我们适合一起坠入无间。

二十五年养起来的同命双生,说得文艺一点这叫殉情。

事到临头,因为他一句话,我又不敢了。

爱跟心脏没有关系,跟任何器官都没有关系,这是沅烬告诉我的,他走的时候五脏六腑都已经衰竭殆尽,他说不了话,眼睛睁的很费力,但是他一直看着我。我不知道别人死亡时是什么样,但是沅烬眼睛一直很温柔,他的眼睛告诉我,他爱我。我看出他想笑一下,但是没能做到,我感觉我想哭,我也没能做到。

我走不了路了,我站不起来,动一动手指都会疼,呼吸成了一件很费力的事情,我真的没有力气哭出来了。

我从这时候起开始不再畏惧死亡,但是又无比害怕死亡。

他来的时候没有祥瑞盖世,走的时候没有紫气东来,后来那些人会研究沅烬,他们研究那张芯片里的硅铝集成电路,但是他们不会知道,这张芯片里曾经寄居着一个鲜活的灵魂,他是我唯一一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