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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中木马(111)

作者: 王白先生 阅读记录

凌衍之笑了笑。“好点没有?”

“嗯,”最难熬的那股劲过去了,樊澍拍了拍前额,他不是第一次面对戒断反应。撑长双腿,再抬头看钟,“有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什么。”他望着窗外,“刚刚有人放了烟花。这边的城区很黑……就看得很清楚。玻璃上都会有影子。……呼地一下,就亮起来。”

樊澍看着他,他的脸看起来像是孩子。他的舌头是尖的。说话的时候让人忍不住想往牙齿之间闪烁的那一点底下看。我为什么之前从没发觉?

樊澍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们沿着城区的外围的巷道慢慢地走。这里的路灯年久失修,因为居住人口骤然减少和向城中心聚拢的关系,外围的“废城”逐渐零落。樊澍倒是轻车熟路,仿佛闭着眼睛也会走。凌衍之有时候会好奇地抬头看看,夜色中旧楼的影子像被扎了很多根刺矛的巨人,剩一副骨架仍然桀骜地挺立着。再这样的暗巷里走路,只能借助窗口里零星透出的光。这里居住着流民、逃犯和从事某些非法行当的人。范围太大了,连排查也排查不完。

“走这边,看路。”樊澍拽了他一把,握住了手腕,牵着他往前走了几步,绕开地上一个消失的下水道横栏。“这边什么都有,就该有的没有,别走着走着人就平地消失了。”

“你好像很熟啊。”

樊澍点点头。“我小时候住在这里。那时候这边是刚开发的新区嘛,还死贵,但是那人回来了,非要买大房子,说显得气派……不能输给他的战友。”

凌衍之看了他一眼。“‘那人’?”他觉得新鲜,又有一种雀跃的恐惧,源于头一次听樊澍说他自己的事。他想要小心地控制自己发问的空间,如果他不说了就得不偿失了;但他握着的手腕总让人分心,想着要不要伸下去扣住他的手,一个晃神,话已经出了口。

樊澍沉默了一会。凌衍之急忙找补回来:“我就随便问问,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不是不想说。只是……不想提他,脏自己的嘴。”他仍然牵着凌衍之,没有回头,声音发沉,“那人是我父亲,他……也不再是我父亲了。他对我而言,不值得……父亲这个词。”

凌衍之感受到他手微微的颤抖,便滑下去,下定决心地握住他的手。谁也没有松开。

“我们去哪?”

“不远,一会就到了。”

废城的尽头,那些层层叠叠在视野尽头诘聱的楼在灰黑的夜里,随着距离的靠近而向两边闪开,让出一条道出来。突然,前面出现了一座卵型的,散发着柔光的纪念馆。在夜里看去,像一个人匍匐卷缩,仿佛婴儿落在胎中,蜷入羊水。

在那一场灾难爆发中死去的女人们,她们的基因密码,合着骨灰一起,记录在这里的一间小小的方格内。

这座雄伟、温情又柔美的建筑,和周围那些老旧城市的残余骨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没有一丝棱角,整个是浑圆的;散发着并不强烈但温柔的光,象征着这个世界失去的东西还保留在这里。广场极为宽大,不是清明或者冬至的节气,来吊唁、献花和焚烧纸钱的人并不多。

凌衍之顿住步子。他自从唯一的亲人去世之后,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他几乎是头一次走过这布满素色地砖的纪念广场,脚踏上去的感觉十分轻盈。即便周围的废城污水横流,肮脏不堪,这里也看上去尤为圣洁,像一个童话。

有一个巨大的、怀孕女性的雕塑矗立在当中;她神情哀切,却带着笑容,低眉垂目,像佛祖在看人间,对看得人低声呢喃:你有什么烦恼?说出来就好了,我会听。凌衍之注视了她一会儿,突然觉得眼眶发热;她好像姐姐,就像姐姐当年温柔地注视着他,摩挲着他的头发:没事的,阿衍,一切都会过去的。

手心被攥了攥,樊澍说:“走吧。这尊孕娘娘像不能久看的,算是这里的规矩。”

凌衍之被他拉走,眼睛仍然不住地回望。

樊澍觉得这倒稀奇。来扫墓的人逐年递减,有人死了,有人忘了。仍旧来的人都已经对孕娘娘像有些木然,直到这两年推行了ABO定级制度才好一些。“你没见过这个?”

“我以前……没有来过。”

“没有来过?……那祭日呢?不来扫墓吗?”

凌衍之摇了摇头。“在这座纪念碑建好之后,从过来没有。我发过誓,在我找到办法之前,我不会来看她……”

樊澍望着他。心想,我们真是两种全然不同的人。一个能够为了目标这么多年从不来见自己的亲人,时刻提醒自己向何处去;而另一个,全靠时时来见她们来维持自己的正常运转,不忘记自己从何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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