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擦干唇上的血,浅笑,极艳,“七七啊,舅父有蠢到白白送死吗?”
她也擦擦唇瓣,狞笑,斗艳,“那就嫁祸弘王,同归于尽。”
文雍微微后仰,摇头表示不信,“弘王与你何仇何怨?”
“同舅父交个底,咱们杀的人里,也有陛下命我除去之人,弘王现下还未将你我想成一路,不过都是眼中钉罢了。”
文掌史固执摇头,“还是不对,怕与你师父有关。”
某人气急败坏地摆手,“算我吃醋罢!”
文雍就笑拧巴了一张俊脸,险些喘不过气来,他指着口不对心的某人,为自己的发现欢欣雀跃,愈发欣赏自己的敏锐。
某人眼中的怜悯就更甚。
文掌史视线微移,总感觉有些别扭,闷闷道:“你自保就成,不必理会我。”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受不了牢狱龌龊,真到了那一日,你设法了结我罢。”
付小姐口中的话绕了大半个圈,还是脱了口,冷清含蓄,“我为舅父备好了船,八姨婆已等在渡口,现在。”
文雍还是指着她,语气里有些哭笑不得,还有些恨铁不成钢,“我以为你能忍多久,不曾想还是说了出来,前头那些话,都是为了让我死心罢。”
她在心里道,不是,那都是真实的谋算。我赌你不会一走了之,现下和盘托出只是伪善,还有对你,对八姨婆,微乎其微的怜悯。
可她现下的眼里,却满是愿他远走的期望。
文雍摸摸她的头顶,像小时候一样,慈爱真挚,隽永倜傥。他收起所有轻佻的浮媚,睁着一双水墨清浅的眼眸,仿佛退到原点,撇开阴晦算计,只留本性里的刚烈。
他分明还坐着,却像屹立着的月下冷松,卓然不可侵犯。
他想起她十岁左右的时候,他这个舅父骗她喝酒,她喝得东倒西歪,有些话堪堪要说,却立马昏了过去。
如今想来,这丫头诱敌深入的本事,也算天赋异禀。
可他却真的厌倦了。
这无望的斗争,这不堪的世道,这龌龊的人心。
他想他做好了身化飞灰的准备。
唇角勾出一抹春雪消融的笑意。
他讲了长长的一个故事,关于两个人的恩怨,却只有他一个人的爱恨,他凄然作结,已有无畏,“弘王忌惮我,除我是早晚的事,燕回楼那次有锦衣卫护着,这以后就没那么好运。能痛痛快快地大战一场,总好过无声无息地死去。”
他正色,坚毅取代浮夸,在青色的胡渣上起舞,“七七啊,舅父是个男人,不能做逃兵。”
某人咬牙切齿,浑身战栗,“八姨婆还在等你……”
文掌史笑笑不语,挣扎着爬起来,颠颠转了一圈,给她展示为他自己着的丧服。
初冬的光,素白的裳,在天堂的路上。
付小姐慌忙遮脸,在泪水流下来前用衣袖吸干,柔软的绸缎扎着瞳仁,生疼。文雍拽下她双手,恶狠狠拍了她通红的额头一记。
“让我做一回男人,你就这么不高兴!”
某人整张脸抖得厉害,坚持,“八姨婆会吃了我的!”
他那双眸子就又黑沉起来,深不见底,遥不可及。她看见了些许的害怕和迟疑,却都湮没在决然和无畏里。
文雍拍她的肩,“照顾好我娘,别死得太早。”
付小姐目送他远去,脑中激烈地挣扎。
文掌史不是她的棋子,却入了她的棋局,可这仗还只打了一半,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
她终于放弃。
理智又一次胜过情感。
她下定决心,若赔了文雍的命,必要还他一个世道清明的愿景。
他是个可敬之人,他试图将浊者变清,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甘愿偿命。
多年党争,官场肮脏,他定了如指掌。
琼王殿下的脏,他恐怕永远看不到了,也不想看到。
或许他已经看到了,才这样绝望。
十月廿一,宁国侯世子出丧。
廉王殿下亲自扶灵,一路恸哭不止,文掌史带病跟随,亦是伤心欲绝。
鸣放鞭炮的位置有些偏了,几位离得近的贵人吓得四处逃窜,烟雾里廉王殿下被人绊住,很快听见嗖嗖箭鸣。
可待烟雾散去,真正的廉王殿下为人簇拥着现身,文掌史才发觉,面前中箭倒下的,只是一个替身。
侍卫穿过混乱的人群,直直向文掌史而去,个个佩剑鸣枪,磨刀霍霍。
被制服的文掌史仰天大笑,像所有杀身成仁的义士,眼前浮起迷雾重重,只隐约看见一株花瓣撒得厉害的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