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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天街(53)

年初四,林泽出去买东西的时候,谢晨风醒了一次。

林泽回来,在走廊里问:“他说了什么?”

郑杰说:“没说啥子,就说他对不起你,怕他死了以后你忘不掉他,被他拖累一辈子……你刚才去哪?”

林泽给他看殡仪馆的卡片,说:“买了点东西,顺便打电话联系丧葬事宜,医院给介绍的。”

郑杰道:“我明天要走了,阿泽,那边总店要发飙的样子,再不回去怕被炒鱿鱼。”

林泽说:“你回去吧,没事的,我能应付得过来。”

郑杰当天回了重庆,剩下林泽一个人留在病房里,年初五,阿空来了,在病房里坐了没多久,谢晨风仍睡着,阿空和林泽简单聊了几句就走了,林泽知道他不敢多看,甚至能感觉到他言谈中流露出来的难受和对死亡的恐惧,因为他终有一天,也会变成像谢晨风这样。

其实谁不是呢?区别只在于是早一步还是晚一步,每当林泽看着输液瓶的点滴落下时,就忍不住会想,以后当自己老了也将迎来这么一天,只是不知道到了那时,坐在病床旁送他走完这最后一段路的又是谁。

活着是个或漫长,或简短,或快乐,或心酸的旅途,但不管经历了什么,有什么愿望未竞,最终都总要死的,谢晨风也只是先走一步而已。

年初六,谢晨风一直没有醒来,淘宝的快递到了,林泽签了字拆开包裹,对着谢晨风比划,确实很好看,但谢晨风已经瘦得不成人型了,没法给他穿。林泽想出去一趟,却怕他醒了找不到人,然而实在没办法,必须要抽身出去给他办后事,他按着医院介绍的几家丧葬公司挨间打听,他不懂广东话,老板还欺负他外地人,敲了他一笔,林泽看着丧葬单子,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第二天是个没有风的早晨,窗外风车安静地停着,病床上的谢晨风的手指动了动,林泽正趴在病床前睡觉,倏然就惊醒了。

谢晨风的手勉力抬起来,林泽知道他要做什么,遂牵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头上,谢晨风的嘴唇动了动,林泽辨得出那唇形,是“我爱你”。

“我也爱你。”林泽说。

年初七,女娲造人之日,早上九点一刻,谢晨风死了。

谢晨风冰冷的躯体躺在病床上,医生检查完,林泽牵过被单,蒙上谢晨风的头,被单下露出瘦得剩下骨头的两只脚,林泽躬身把尸体推进太平间里,说:“下辈子见,幺儿。”

护士拿来单子让家属签字,林泽又穿过走廊去办各种手续。下午一点,殡仪馆来取尸体,化妆,联系不上谢晨风的任何家人,林泽把他的尸体送到殡仪馆,说告别仪式简单点,叫几个朋友来看看就行,他打电话给陈凯,陈凯也回不来,但有几个谢晨风生前的朋友来了,大家看着丧葬师给谢晨风化妆,给他穿上新衣服。下午四点送进火葬场,买骨灰盒,林泽自己在外面拿号等骨灰。

拿到骨灰之后林泽又去谢晨风的家,收拾他的遗物,发现了他放在信封里的遗嘱。

那只能称之为一封潦草的,没有法律效力的信,谢晨风生前财物不多,但都是留给林泽的。这封信是在他开始发烧,做完CD4检测后知道没多久可活时就写下来了,本打算不惊动林泽,等自己在广州死后,才把这几个月里的一点结余给林泽——也包括那两枚戒指。

但最后他不知道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又把戒指带到医院里,放在枕头下。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仍然相信林泽会来见他最后一面。

里面还提到骨灰盒可以暂时放在广州,以后由林泽全权处理。里面还有一句话:

“阿泽,我想活下去,靠我自己的努力,十年后拿我赚到的所有钱给你买车买房,让你过好生活。但现在看来可能不行了,这里有一点钱,不多,买不起什么,但也是我的所有,请你不要嫌弃。”

林泽看完遗嘱后给陈凯打了个电话,床单被套等杂物细软,包括手机都留在这里了,给以后来借住的艾滋病患者用。又把谢晨风的房租,水电费等结清,想了想,最后从谢晨风的钱里拿出一千,自己又掏了一千,买了个两千块钱的电视送给陈凯,放在他家客厅里,作为对他的答谢。以后有人过来住的时候,大家也可以看看电视。

陈凯还在外地,电话里让林泽多住几天,等他回来大家吃个饭,送他去机场。

林泽戴着耳机,一边打扫一边和陈凯聊电话,说:“单位催着我回去呢,你来重庆的时候,大家再见面聊吧,以后我可能也出来做公益,到时候又见面了。”

陈凯笑道:“那好,期待再见面的一天。磊子的骨灰盒放哪里?我送回他家吗?”

林泽说:“我可以带回重庆吗?我看到遗嘱了,他说让我全权处理,他家里也没有人了,我暂时寄存在重庆,这样清明也方便见面。以后有机会去贵州再带过去,或者过几年特地过去一次,你觉得可以么?”

“行,行。”陈凯道:“辛苦你了。”

当天深夜,林泽在机场坐了一晚上,第二天买到机票,抱着骨灰盒飞回重庆,继续他的生活。

我说:“你没有在广州再住几天吗,其实可以和其他的人聊聊,会舒服很多。”

“我不难受,早就有准备了,所以当时甚至没有哭。”林泽喝了口咖啡,说:“我在广州办手续,准备后事,一路走下来心里都很平静。直到回重庆以后,春天在洋河体育场外……”

那天林泽把李同光要的报纸内容写完,给他发到邮箱里去,下班后整理手机里的照片,发现了一直没看到的谢晨风的自拍,照片上的他脸色苍白,脸颊瘦削,脸上带着快乐的笑容,林泽站在他背后,侧着身洗裤子。转头时正笑着要朝他说什么。

林泽看到这张照片就想起和谢晨风在一起的这些时间里,居然没有一张合照,唯一的合照还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

他下了轻轨,慢慢走回家去,那天春雨纷飞,把整个山城都笼罩在雾霭沉沉的灰蓝色天幕下,洋河体育场里正在清理草坪,万物复生,新芽破土的季节即将来到。

林泽站在体育场外,手指揪着铁丝网朝里看,体育场里一个环卫工人在打扫器械屋,从小屋后面扫出谢晨风藏在那里的漏气了的足球,和一双被老鼠咬得破破烂烂的手套。

林泽马上道:“能给我吗?我买。”

环卫工人没要他的钱,笑着说:“不晓得是哪个学生藏的哟。”说毕把球和手套从铁丝网上扔过来,林泽抱着足球,看着面前的体育场,铁丝网把天空割裂成支离破碎的小块。

他想起去年的夏末,那个暴雨滂沱的夜晚以及场上的灯光与飞扬的雨水。

谢晨风躬身守门,戴着门将手套,朝他现出英俊的笑容,继而微微侧过身,用脚后跟轻轻一碰,让林泽射的球滚进他守着的球门。

林泽终于把头抵在围栏上,大声地哭了起来。

“那是一种……我很难描述的感觉。”林泽说:“你看过白先勇的书吗,写他和他爱人王国祥,王国祥死了很久以后,白先勇坐在他们当年一起布置的花园里,透过两棵树,看着缺口……”

我说:“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林泽点头道:“是的,就是它了,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不过我还听过另一句话。”我分了最后两根烟,把盒子捏扁,说:“上苍赐予你爱,不是为了最后从你的灵魂里带走它。”

那一刻林泽似乎有点动容,问:“谁说的?”

“我说的。”我给他点烟,诚恳道。

林泽:“……”

咖啡喝完,北城天街华灯初上,我们起身回家,到处都是人来人往,灯光璀璨,林泽到楼下朝我挥手告别:“拜拜,空了再出来玩。”

——前调·晨风飞扬·完——

【中调·焰火星空】

24、第二十三章

我把林泽那个关于谢晨风的故事记录了下来并作了些许调整,打上模棱两可的马赛克,当然,其中也不乏我个人在这个故事上随心所欲的乱涂乱画,包括但不限于在考据方面上的偷懒,歪曲事实,把时间线故意搞错以混淆事实,胡乱揣测林泽心情并为了增强代入感而乱给他扣上一堆有的没的心理活动等等令报告文学作家不齿的恶劣行径,整理了一部分之后,我又开始有点犹豫——林泽的经历按照严格意义来说是换攻,而换攻是要予以严厉打击的,因为它不能带给人以愉悦的阅读感受,也就等于是在砸自己的招牌。况且在开始不交代林泽最后和谁在一起了,也是在我的写作过程中鲜有的案例。不过想到我经常做这种砸自己招牌的事,说老实话其实也没有什么招牌可以砸,就像当我说“以我的人格担保”时总会被人嘲笑“你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一样,也就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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