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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兰明歌(6)

作者: 也稚 阅读记录

他无意识地发出沉吟的“嗯”声,她转过头来。

不是清澈如小鹿的眸,她软呢帽垂在额前的网纱无限铺开,也在眼前蒙了一层似的,陌生又冷然,与他记忆里的相去甚远。

“怎么?”她一刻不停地往前走,脚跟沾染泥土和落叶的残屑。

阮决明一步上前,与她并肩走在一起。狭窄的道路顿时拥挤,艰难容纳二人。

裴辛夷不得不往旁边挪了一步,又问:“你想讲乜嘢?”

阮决明真正想说的话绞杀在喉咙里,语调轻松地说:“点解你会来,还是一个人?”(为什么)

裴辛夷轻轻一瞥,又接着看路,油灯的光照亮方寸,人和树的影交缠在一起分不清。“我也好奇,阮生到底是何人,让五哥怕到不敢来。”

“裴五怕我?”阮决明笑了笑,放低声,“以为这边有麻烦,裴老担心宝贝儿子才让你来吧。”

裴辛夷一顿,也不看他,冷声说:“你编八点档?”

“那不然……以为送女人过来好办事,甚至可能再续两家姻亲。”

“你!”裴辛夷转过脸去,右足底划过锋利的碎石,吃痛停下脚步。

阮决明噙着笑,由上至下将她扫视,目光轻浮地停在兜领下的沟壑,“奇怪,我搞乜对裴家女仔冇兴趣?早知裴小姐靓过张曼玉,不要你来,我追到对岸去。”

“靓过张曼玉?我自认衰到贴地。”

“衰?百桌不够摆廿百,三天三夜,风风光风娶你进门。喜欢骑马,莱州任你驰骋,喜欢玩刀,金三角最好的工匠随便挑——”

“烦不烦啊!”裴辛夷不耐烦地呵斥一声,周围忽然安静。

女孩们收起说笑声,不可置信地看过来,连南星也愣怔。大约很少有人敢这样对阮决明讲话。她意识到不对劲,轻咳一声说,“唔好意思,石头划破脚心。”

阮决明睨她一眼,眉头微蹙,“让你死撑,好衰唔衰。”说着蹲下来,握住她右脚踝。

她又要甩开又要后退,单腿立不稳,整个人都后仰。刹那间,他起身同时伸手勾住她的腰,一把拉进怀里。

足底在泥土地上磨蹭几回,伤口撕裂加深,她再不动声色也忍不了,轻“嘶”出声。怒意直接写在脸上,眼神能将他千刀万剐,她用前臂力量撑开他的胸膛,皱眉道:“黐线!”(神经)[3]

“我刁你老母!”阮决明忽地将她托举起来抗在肩上,不顾落下的软呢帽,迈步朝上走。

裴辛夷半身倒悬,惊慌不已,一边呼喊一边朝他后背乱捶乱抠,全然不再是人们印象里裴小姐该有的样子。

后面的人无一敢阻拦,诧异而沉默地跟在后面。

血液直涌天灵盖,裴辛夷额角青筋都急出来,扒拉阮决明垂在背上的麻缎,要将孝帽扯下来。

他拉了下帽檐以防被拔掉,转而狠拧她小腿肚,“信不信我收你皮。”[4]

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教人感受到真切的杀意。她不再乱动,喘过气来才说:“你神经搭错架啊,要背要抱好生……”

话未说完,一瞬失重,她落入稳稳的怀抱,下意识勾住了他的肩膀。

“裴小姐早说要我抱,也不会受伤。”阮决明语含三分笑意,眼神却是冷的。

裴辛夷躲开视线,搭在他肩上的手犹犹豫豫垮下,嗤道:“莫名其妙。”

标准双手横抱,该印进童话绘本,而不是由诡异如黑白无常的他们来戏仿。

贴在裴辛夷肩背右侧的阮决明的掌心还挂着油灯把环,玻璃孔与铁质把环时而摩擦出细微的“咣滋”声。油灯就悬在下方,玻璃罩口散出热气,好似能穿透密实的套装衣料,烘烤她,烘烤全身毛孔,令足底伤口变焦变烂。痛感反馈回神经中枢,如小刀片片剜心。

山路盘曲,幽幽暗暗看不见尽头,要一直走下去,一直剜下去。

有一秒钟,尽头出现海市蜃楼幻境。那是喧闹街头,少年手握长短刀,浅麦色皮肤在光下闪烁光泽,白衫与前臂溅了猩红色。好像听见了呼喊,他转过身来,漆黑眸眼含笑。他说:“我说到做到,不会骗你。”

生活不是赌局就是骗局,或搏命或骗人,总要选一个。

-

“裴小姐,你平常不食饭?”

幻境消失,视野变开阔,眼前是平坦的马路,一轮弦月浮在郁蓝的空中,像唐时的玉佩,遗失了成对的另一块,古老得令人遗憾。山麓镀了一层蒙蒙月光,不远处的白色建筑物笼罩在这柔和又阴森氛围里。

裴辛夷不答话,撑着阮决明的臂膀落地,“有劳阮生,唔该晒。”(谢谢)

他收起玩笑姿态,随意道:“唔驶客气。”(不客气)

女孩连忙递来高跟鞋,裴辛夷奇怪地瞧她一眼,还是穿上了。无论如何,该得体要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