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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愿(6)

作者: 一碗星河 阅读记录

傅东恒摸了摸他汗湿的额发:“再睡会儿,我帮你看着。”

他在一片虚无中又看到了那双温柔的眼睛,他竭尽全力地向前奔跑,伸长双臂想要触及,哪怕只是一点点它周围的温度。然而无论时空如何延伸、又如何坍缩,那双眼睛始终没有更近一分,也没有更远一分,好像永远都会在那个位置,遥遥地与他对视,安静地旁观他精疲力尽的追逐。

为什么它总是满含着悲伤呢?是我又做了什么错事吗?

他怅惘地想着。

没有人回答。

他的世界终于重新隐没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黎嘉木站在医院门口打车。

眼看着两辆空车飞掠而过,带起一阵低飞的水雾,却连个减速都没有。他身体还有些虚,仰头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闭目喘了几口,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傅东恒说:“我送你吧,我开车来的。”

黎嘉木沉默地摇了摇头,手指一划,打开了叫车软件。

傅东恒指尖轻柔地覆在他握着手机的右手上,温声道:“嘉木,别拒绝我,我从前做错了事,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黎嘉木顿了顿,抬起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扬手躲开了他的触碰。

“那你叫车,我陪你回去。你现在这样一个人我不放心。”

这世上所有的错事,是不是都有弥补的机会?

如果补不好呢?

黎嘉木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散发出深重的疲惫,他没有精力再去应付任何一个人,再去思考任何一句话。他的脑子像在沸水中煎熬,上上下下,翻滚不息。在痛苦的边缘,他无力地挥挥手:“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求你。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只是不想看到你……”

“嘉木,我只是……”

“……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要出现在我面前?我一个人怎么了,我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我碍着谁了?我就不明白我到底碍着谁了?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肯放过我!为什么我躲在哪里都能被你们找到,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为什么?!!”

他越说越激愤,眼眶泛起不正常的红色,惯常安静的眼神中透射出快要压抑不住的愤恨和深刻入骨的尖锐,整个人都被一种癫狂的前兆所笼罩。

“好,好,我走,我现在就走。你别激动,回去好好休息,我这就走。”

傅东恒一面连连做着安抚的手势,一面大步倒退,终于完全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黎嘉木脱力地顺着电线杆滑坐在地,张着嘴大口大口倒着气,胸腔随之剧烈地起伏。他疲倦不堪地抬手遮住了脸,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大开着,浑身已经被虚汗浸透了。

不安全了,不安全了,怎么又不安全了……这个世界究竟还有哪里是安全的?一次又一次的爆发、逃离、流浪,他真的已经精疲力尽了。

有没有那么那么一个小角落,只要小小的一个角落,关上门,隔绝一切,日复一日,哪怕他最终一个人孤独地腐烂,只要别再来打扰他。

别再来打扰他。

身周围绕的每一张脸胖瘦长宽都各异,五官是模糊的,唯有脸上□□裸的鄙薄出奇地一致。

他们不知疲倦地在他耳边转着圈,大肆笑着、叫着,歌颂着他渺小而不自量力的一生。

我知道的,知道的,都知道,你们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们闭嘴,闭嘴好吗?我是个什么东西我自己知道,我都知道,求你们……

他拼尽全力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死死地抱住了头。

聂旸,聂旸,救救我,我真的快要坚持不住了……

☆、13-15

13

黎嘉木买了晚六点去北京的高铁票,其实再晚一个小时就有能开上12个小时的动车,他在火车上睡一宿,第二天一早就能见到聂旸。

可他已经再也无法忍受这个城市的空气了。

他坐在平稳的车厢里一路向北,夜色将窗户掩映成了一面镜子,所有飞速后撤的景物都模糊不堪。他撑着扶手,看见自己没有血色的脸安静地倒映在车窗上,心里知道每度过一秒,他距离聂旸就更近一分,没着没落漂浮着的灵魂仿佛终于有了安身立命之所,随着悬了一整天的心渐渐落回原处。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们在北京上学的时光。

一起漫步过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于无人处偷偷牵手、拥抱、亲吻,再一起红着脸哈哈大笑。他将这一份甜蜜深深埋藏在心底,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里挖出来独自回味。

聂旸,我也想你。

出站时已经半夜11点了,他没带行李,浑身上下就背了个公文包,装着钱包和洗漱用品。

薄款羽绒服有些抵御不住零下六度的寒风,黎嘉木打个哆嗦,紧了紧脖子上的羊绒围巾,掏出手机迟疑了片刻,又塞回了口袋,随着人潮涌向出租车扬招点。

“先生您好,去哪里?”

“中兴大厦。”

深夜的北京褪去了白日的繁华喧闹,为迎接圣诞而挂上的彩灯在深浓的夜色中交相闪烁,反为这夜晚平添了一种孤寂的味道。四车道的长街空寂朦胧,车流三三两两,一路畅行,只用了半个多小时就开到了目的地。

黎嘉木站在空荡的前街上仰头望去,中兴大厦在混沌黑夜里拔地而起,整栋玻璃外墙的写字楼还有星星点点的窗扇里亮着灯。他伸出食指一层一层往上仔细地数了十七下,有些失望地发现这一层的灯光已经全灭了。

太冷了,胃里翻涌起一层隐约的胀痛,跟塞了块石头似的。黎嘉木握紧拳头胡乱揉了两下,将半张脸缩进围巾里,拔腿往后街走去。

中兴大厦的背面有条小路,一端立着个连锁酒店,与大厦隔岸相对。黎嘉木走进大堂,前台小伙子盖着件军大衣歪在椅子里睡得人事不知。

黎嘉木用力敲了敲台面,前台一个激灵,也不知醒了没有,一边擦着口水一边惊魂未定地瞪着他,小小的眼睛里写满了大大的懵逼。

黎嘉木翻出身份证推过去:“开个大床房。”想了想,又补充道,“要十七楼的。”

14

房间里的空调半死不活地吊着一口热气,敷衍万分地运作了一会儿,就此偃旗息鼓。黎嘉木睡了没两个小时就被冻醒了,裹起羽绒服缩回被窝里人工取暖,几乎是数着秒熬到了天色微亮。

清晨五点,这座城市刚刚苏醒,长穗扫帚在夹道中拖出空旷的回声,穿过街头巷尾,又渐渐远去。

黎嘉木用力闭了闭干涩的眼,一狠心从被窝里爬出来,脚刚踩上实地就一阵头晕目眩,跟踩棉花似的,差点没直接五体投地。他暗骂了一声,扶着墙摸进了浴室。

所幸这破店还是有能冒热乎气儿的东西,他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感觉稍微活过来一些。

清晨的冷意仿佛裹挟着冰渣子,兜头兜脸还带着些“天地茫茫何处可得安”的冷寂。沿街有一排早餐铺子,已陆续开了门,黎嘉木搓着手进了家粥铺,店里还没有客人,店主是一对40来岁的夫妻,正来来去去地忙碌着。

黎嘉木找了个靠里的座位坐下,扫了眼菜单:“老板,来碗皮蛋瘦肉粥。”

老板娘“哎”地应了声,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大声道:“锅刚热上,还得等会儿,小伙子不着急吧?”

“您慢慢来,不急。”

“好嘞!”

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中兴大厦的后门,黎嘉木盯着落了锁的大门出了会儿神,一碗热腾腾的粥就端上了桌。

老板娘笑呵呵地说:“看这小脸儿给冻的,快趁热吃。”

“嗯……谢谢。”

热粥顺着食管流下,给冷冰冰的身体带去些微暖意。黎嘉木舀了两口就放下了,他实在没什么胃口,大石头经过一晚上的膨胀发酵,挤占了腹部所有的空间。他明明知道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那又硬又坠的感觉却堵得他什么也吃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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