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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布袋戏·雁俏·微光(2)

作者: 幻世浮沤 阅读记录

雁王其人,口上不说,颇重行止风仪,平日里高冠长衣一丝不苟,饮茶、熏香偏好稳定,南下中原多年,这点出身贵族的讲究毛病半点没因为入江湖落下。俏如来方才摔个狼狈,衣袍沾土,掌心蹭泥,说话间无聊,随意擦在衣摆拖出一道印子,搭配那张俊秀茫然的聪明面孔,简直看的雁王眼皮直跳。

他发出一声冷嘲,“你知道自己多脏吗?”

俏如来闻言反而笑了,温和的语气甚至听上去有几分循循善诱,“搭把手,老坐着不像样子,我只是想站起来自己走而已。师兄一向穿黑衣,袖口也花样繁复,搭我一下又看不出脏——”

戛然而止。

“病了还那么沉。”雁王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俏如来想好的话语堵在了喉咙口,恼道:“哪里沉了?”

雁王懒得理他,一臂揽腰,一臂抄起腿弯,就这么抱了人起来,稳稳地往屋里走。

他把俏如来在床上放下,扫了眼说好听是简朴说难听是简陋的屋子,只觉惨不忍睹,摇摇头,随口道:“腿伸出来。”

俏如来低着头,像是没听见。因养病,雪白的发未束,散落削瘦的肩头,鬓发遮掩了一部分神色。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抿起又放松,浮起的薄红隐隐带着水光。

雁王一直耐心盯着他,这时却退了半步,“你等我会儿。”

俏如来还是没反应,不过等雁王寻墨者拿过伤药,慢悠悠踱步回来,床头的师弟已经坐的很端正。他手边横了块毛巾,手心手背白皙洁净,显露两三条微微肿起的红痕,泥印子是半点不见了。

“自己绞的?”雁王瞥了眼屋角桐架和地上星星点点的水渍,“难为你还单腿跳过去跳回来,下盘挺稳。”

俏如来哼了一声,他很镇定,可惜耳朵不如笑声镇定,生嫩的耳尖攀附上了绯,晕了好一片窘迫的红。雁王的拇指随手刮过去,引得两条俏如来长眉微蹙,到底什么也没说。

“把鞋脱了,坐进去点儿,腿支起来——你想什么,是上药。”

“我什么也没想。”俏如来小声反驳,褪了鞋,摸索着卷起一侧裤腿,一边道:“肿的很厉害吗?”

雁王漫不经心道:“胸有成竹一脚踩空,足够叫人好奇师弟有多心急。”

实际情况比他说的差一些。俏如来在那儿傻坐,伤处肿的老高,又红又烫,后跟刮到尖锐的断截面蹭破皮,渗出的血已经干涸。

雁王重新绞了毛巾,一擦上去俏如来腿一抽,之后上药一直发僵。他原本其实没什么想法,见状不由嗤笑,捏了捏白玉箫似的一截小腿,检查伤处用上手劲,就是要叫人疼。

俏如来忍不住皱眉,任他捏来揉去,挨到人走了才嘀咕,“疼啊。”

“知道疼还自己走出去么?”雁王的声音远了些,“修儒应是将你留在屋里的,结果白遭一场无妄之灾。”

师兄弟大部分碰面,风吹你风再吹我,打机锋来来回回留三分,或者干脆没功夫闲聊,亲昵的可怕,但绝对称不上友好。这两年两人相处算的上和平,俏如来内心深觉这是自己单方面忍让换来的,雁王行为言谈极为功利,他修养见长,不想多计较,只当王八念经,不回应不动怒。

说的人少了趣味,自然消停不少,表面上居然也很有融洽的样子。

观赏全程发展的凰后十分无语,每回见两个师侄在尚贤宫闲聊,内容五花八门和谐的不和谐的囊括寰宇,那表情总是不那么好看。雁王似笑非笑瞥她一眼,俏如来和和气气向她行礼,美艳的脸上顿时写满四个大字——一言难尽——只想举枪叫这对师兄弟快些滚出她的视线。

房里没人说话,只有轻微的水声,俏如来靠着床架,想到雁王刚替他上过药,大概对着一手草木香满眼嫌弃,忽然就笑了。

雁王耐心洗了手,正拿随身巾帕细细擦指间,闻声道:“笑什么?”

“看不见也有好处,有人服侍的感觉挺神奇。”俏如来循声偏过头,“羽国之主,雁王阁下,师兄上官鸿信——你说是不是?”

雁王沉默一下,问:“中毒失明,眼为什么要蒙上?”

俏如来认真道:“探病的不好推辞,戴上比较方便拒客,不觉得看起来就很有失明且短期内不会恢复的气势吗?”

雁王没回应,大概是觉得这理由可笑,细微的脚步声很快远去,俏如来摸黑褪下外衣,伏在胳膊上闭上了眼睛。

他走了。

次日清晨,习惯浅眠的俏如来在一阵叮叮咣咣的喧闹中醒来。

他揉了揉眼睛,黑暗没有散去半分,放下手,仿佛刚才没有忘记自己目前正是个全瞎。

“师弟要不再睡会儿,外头在搬东西。”

低沉清晰的男声合着沉香一同钻进了脑海,俏如来被吵醒不大高兴,闻言道:“这架势我睡不着。”

雁王“哦”了一声,对房内年轻墨者弹落眼珠的惊诧视而不见,一把撩开床帐,毫不留情地提起俏如来的衣领,“不睡就起来,看你卧床养病都病糊涂了。”头也不回又道,“服侍钜子梳洗。”

俏如来啪的挥开他的手,强压下初醒的火气,整了整衣襟,“我没那么不济事。”

他坐直身子,垂下两条腿,顿时一愣。不知何时铺上坚硬砖石的绒毯柔软无比,踩上去挠的脚心隐约发痒,裹挟入那绒绒的暖意。

“钜子,水来了。”一道陌生的女声响起,来自坐立难安的年轻墨者,她看看面带不虞的钜子和旁边好整以暇的雁王,为难地补充,“很快的,莫乱动。”

“劳烦了。”俏如来应了声,机械地照办。

水要吐了张口,东西来了伸手,擦完脸毛巾刚放下就被接了去。他闻到一阵清香,无奈道:“难道还要上面脂吗?”

久未出声的雁王凉凉道:“风里来雨里去,我看师弟需要。”

俏如来听而不闻,只摆了摆手。

墨者并不坚持,得到雁王眼神首肯,如释重负地退了下去。

修儒一早替俏如来理了些旧衣出来,拖了三两个衣箱摆在床脚,拿不同锁匙区分用途。俏如来摸索锁匙形状打开箱子,两边随意拿就起身要穿。

在家无需利落的短衣,俏如来原本有意将外出无暇修剪的长发削短,修儒走了才想起来,只得作罢。他目盲,修儒选的几件旧衣都没什么繁复装饰,外衣腰里用的盘扣,裹的严实,一切以安全方便为上。俏如来面相年轻,这几年褪去青涩,依然看不大出年纪,长发未束,旧衣上身,看上去倒比平时还小一些。

墨者在外搬动家生,间或有人声传入安静的房间。俏如来淡定地穿衣服,还有闲心雁王问一句整不整齐,得到肯定就回床上摸索,慢吞吞的不见急躁。他从被子里勾出一条牙白帛带,理平褶皱就往眼上贴,正是昨日那条。

帛带尾端浓赤如血的珊瑚坠子一晃一晃,滚上肩,滚进衣领,整个平和雪白的人只这点刺目颜色,晃得人舍不得移不开目光。

雁王闲闲坐一旁,看他捣鼓半天是寻帛带,觉得好笑:“装模作样很高兴么?”

“谨防再有不识相的来客。”

这话让中原人听到恐怕要为这位盟主的理直气壮绝倒,在“你你你”半天表达对史家人不鞠躬尽瘁的失望。史家三子看起来最好性的一位即便露出浅笑,也不见得放在了心上。

雁王懒洋洋道:“师弟多虑了,我在这儿,正气山庄大约不会再有什么客了。”

“师兄说的是,多亏师兄威名远播。”

俏如来顺口说,心思全在帛带,说完就回头较劲。前几日是修儒束的,此时他将帛带贴在眼上,往后脑系便再遮不住,要么脑后系好了,拨弄贴耳的碎发又给扯松,实在让人头大。

雁王起身上前,伸手抽了过去,俏如来惊讶地偏过头:“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