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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布袋戏·雁俏·微光(3)

作者: 幻世浮沤 阅读记录

“别乱动。”

两指按了按他的肩,雁王力道不重,但不容拒绝,俏如来只得微微垂首,羽睫落一片扇形阴翳,遮住了无神的浅淡眼瞳。

雁王比划了一下就贴上去,“扶着,我要系了,紧了就说。”

俏如来摸到帛带,两手压边角,下意识眨眼,睫毛刮蹭光滑的布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混在两人平稳的呼吸里异常清晰。

熏香某种角度来说不是什么好习惯,发间指腹,总有微妙的残余,隐匿身形容易叫人捕捉痕迹。此时雁王站在身前,不怎么浓的香气像是有了形状,成了一团云,裹紧了他散漫的思绪,流动间缓慢揉捏。

俏如来不大自在,“好了没有?”

“师弟别急。”

雁王松松打了漂亮的绳结,勾出两侧压住的鬓发,顺手还捏了捏俏如来泛开薄红的耳尖。等随意梳理过白发,才不轻不重系紧,正好遮住那一双美目,“这不就好了?”

看不见有点可惜。

让太多人看见也可惜。

雁王负手打量他师弟。

俏如来整了整帛带的位置,挑开落进衣领的坠饰,他顺手将白发全拨到肩后,不紧不慢拍了拍衣袖,拖时间的磨蹭相毫无掩饰。

“出去镇上吃些东西,留在房里一天只喝药,你选一个。”

“吃饭吃饭。”俏如来叹了口气,“我鞋呢?”

“左手边……”雁王看他一气坐下话声一顿,然后疑道,“师弟伤的确实是眼睛,不是其他地方?”

“我瞎,还脚痛,这样多方便。”俏如来简短地回答。

他手指勾到鞋履,分出左右支起腿就穿,一点也不局促。系带麻烦了一些,有两次抽紧就散,原是留的太多,他随意好看不好看,只管鞋不松,起身没听到雁王声音,不由疑惑:“人呢?”

雁王朝他手里塞了块濡湿的巾帕,十分嫌弃,“我们是吃饭去,你擦擦干净。”

俏如来敷衍地抹了遍手心,递回去雁王倒没多话,于是道:“走吧?”

这两日被修儒搀扶出了习惯,他伸出手,开始还没觉得不对。雁王接倒是接了,不会像修儒那样小心驾着胳膊缓行,直接捉住手腕就往外带。

俏如来险些踩到衣摆,忍不住道:“雁王阁下,我看不见路。”

雁王很快顿住了脚步,他倒没松手,眼底有些笑意,“到你昨天摔的台阶了,还要我抱么?”

“……不劳烦师兄了。”俏如来一阶一阶探下去,走动间拍拍胸口。

“内伤难受了?”

“还好。”

雁王接下来走的慢了些。

墨家伤药十分管用,脚腕其实已经不大疼,叫雁王老老实实待在身边的机会不多,俏如来自觉这把重伤装的心安理得。

扣着腕子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挽住了他的,俏如来想了想,没挣开。

俏如来不是没和雁王住过。

这个住含义颇广,两间是住,一间也是住,不脱“从权”两个字,从的哪门子权只有对方知道。一夜夫妻一拍两散,过几天言辞尖刻刀刀扎人也常见,难怪凰后看一对师侄同时出现就越发一言难尽。

墨者这几日在正气山庄来去,俏如来面色如常,似乎先前说不惯生人来的不是他,反正笑言亲来照顾的人也没再出现。

钜子做了多年,俏如来头一回觉得身为高层还不坏。

免费劳动力假公济私帮忙布置这寒碜屋子,家生还不用自己出,他只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坐在长榻上诵经,念烦了由墨者看顾,在家里走几圈,累了就回房。他没太多别的事好做——哪个安静的娱乐不需要眼睛呢?就近服侍的墨者择了不少游记,念来与他打发时间。

俏如来听的昏昏欲睡,随口问:“雁王这几日在吗?”

“今日搬来了。”

墨者的回答让他愣了愣,“后面客房许久不住人还能用?”

“是住的您这院的东厢,钜子稍等。”墨者见一杯茶见底,茶壶也空了,外出泡过新茶,回来接着说,“这两日清扫换家生,不然先生不肯住的,说了几回还不如推倒重砌……”

编排钜子祖宅,虽是转述,年轻墨者声音还是低下去,难免有几分局促。

正气山庄荒芜是事实,俏如来倒不放在心上,柔声道:“我顾不得家里,旧屋是到修缮的年头,让你见笑了。”

墨者心中一颗石落地,又道:“近来要修缮屋舍花园,先生说树呀花呀都要准备上,看春来活哪些,因此偶尔可能有些动静,钜子一向睡不好……”

“安神药剂量再大点就行了。”

“是药三分毒呢。”墨者有些担忧,俏如来笑笑让他下去了。

他尝试想象焕然一新的正气山庄,发现不怎么想的出。

记忆的开端,祖宅就是一副风雨浇愁的半旧模样,空落落,除了积年老仆没什么人,近年又多故去了。父亲外出,住在偌大宅邸里可称孤家寡人,想象落成时的繁华都令人怅然。

眼睛春来时会好吗?

还是说,要从此习惯以竹枝探路,一步一步,一生走的小心翼翼?

俏如来深深吸了口气,胸膛起伏,几度反复,心头总有股焦躁按不下去。

他合上眼,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沉郁,雪白的长发衬的脸色更差,几乎多了几分冷峻的意味,照脸的日色也冷淡下来。

雁王负手走来,见状眉梢一挑,以为自己看错了。

俏如来听到响动恢复的很快,若无其事地笑了,“师兄下棋吗?东西在旁边支架上,愿意的话劳烦师兄去拿。”

一旁支架上堆了不少解闷用的玩意儿,棋盘绝对是最不知趣的项目之一。短短几天不可能积灰,也用不着,雁王见位置并不很齐整,好奇道:“这几天是和底下人下棋了?”

“叫他们照着棋谱摆而已。”俏如来支着脸,兴致缺缺,“本来水平就不怎么样,免得动手叫人笑话,屋子里有人声,我也舒服一些。”

“舒服一些?师弟不是不惯生人来往么?”

“我骗师兄一句,师兄难道真的会信了?”俏如来气定神闲的很,只不咸不淡回答,“话不多说,来不来?”

“那还是照旧,你执墨。”雁王搬下棋盘,习惯性地将棋盅推过去,理所当然地被退回来。

俏如来白皙的手指压在他手背,触感微凉,力道大了些,压的指甲轻微变色。他苍白的面容镀了一圈日光的和暖,病中清减,微扬起下巴,优美的线条一路隐没在了宽松的衣领里,“我看不见啊,当然都得麻烦师兄了。”

雁王失笑,“是我忘了。”

史家多俊才,俏如来生的尤其清艳,不然当年也不能初涉江湖就得了这么个迷惑人的称号,总有人以为他性情一如皮相,貌若好女弱质纤纤。雁王初时只觉这位师弟尚且年少,处境那么狼狈,狠话倒挺有力的。

宫廷出身见惯美人,再秀丽依然红颜枯骨,他只好奇那一股子刺破眉宇温和的锐利,哪怕如有实形,直直往心口扎。

年岁渐长,俏如来像打磨通透的玉石,温润泛光,令人不自觉心生亲近。他身份摆在那儿,要烦心的也在那儿,身边人只有减的没有多的,真正笑的时候其实不多。

情绪既能作保护色,磨砺又能作对外的武器,放任心思与自毁无疑。这点雁王最清楚不过,因此他从见到崴了脚的俏如来就觉得诧异——他师弟还真正瞎出一个好性子了。

少了几分顾忌,忧喜摆在脸上,人绷的没那么紧了,行止随意许多。

任雁王再神通广大,也钻不进他师弟心里,透过他的眼望自己这副精致皮囊,看出一根挺拔的黑皮萝卜来。

雁王收拾完,颇为遗憾道:“你这样我很没趣味。”

俏如来支起腿,整个人坐榻上,往角落挪了挪,背心贴着柔软的靠垫。雁王毫不怀疑他师弟真正的想法其实是躺下,事实差不离,他报过起手,揽着靠垫就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