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雏雁(49)

作者: 李庸和 阅读记录

只是看着她瘦得露骨的身体,我生怕折断了她。她四肢有些萎缩,有时候站不稳,薄薄的黄皮在她突出的肋骨上磨动,一根比一根清晰,叫人不忍心看。

我没想到她会如此乖巧,我让她转身她即转身,我叫她抬手她即抬手,像个服从命令的机器人。反而是别花在一旁捣乱,还和她玩上了。别花乱下指示,小春倌也照做,一使我毛躁起来,她们便一起笑得咯咯的。

我帮小春倌洗了澡,理了发,换上了新衣服,她就被老爷子牵走领回去了。

后来我每个星期回来都会把小春倌拾掇一下,她家也渐渐默认我来照顾着。她后娘还觉得自己捡了个便宜,有我做免费的搓澡佣人把人收拾得整洁,她也不用担心被人说闲言碎语了,没事还去外面往自己脸上贴把金,讲自己不计前嫌对疯子继女有多好。

来往密切了,小春倌有时候还能在我们这里睡,她和别花要好得一到放假即形影不离。别说,别花的眉眼和小春倌还有几分相似,她们的行为举止有时候也像,听说,一起玩得愈好的人,也会愈像,所以她们也愈疯了。我这里倒更像是小春倌的家,我劳神费力成了两个大小疯子的长辈。

小春倌在家与他们也相安无事的,她后娘不太敢惹她,怕她发起疯来乱咬乱打。至于要不要再修个房子把曾经看到他们就会发疯的小春倌重新关起来,还在观察当中,如果她表现得良好,他们便也不费钱修仓库了。

小春倌有时候仍会突然骂骂咧咧的,嘴里叽叽咕咕骂的就是她爹和后娘,只在我们这里骂。别花就和她同仇敌忾的,总是在一旁如复读机般起劲儿地附和,对,就是!就是!!

我和老爷子坐在门槛上看着她俩,唉声叹气地说起了话。他先是说小春倌她爹以前竞选村长没给选上,心里遗憾,那会儿恰逢小春倌出生,所以给她取了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春倌是同音里无意选的,也不晓得这倌字有什么不好的意思,只管.叫.春倌了。

老爷子以为别花是别致的花。我没解释,默认这个意思也行。

他又总是担心等他死了以后,小春倌会被更恶劣的对待,以前他护着小春倌,差点也被恶媳妇合着不孝子赶了出去。他便托付我说,他为小春倌存了一点钱,等他死了以后,这笔钱一分为二留给我们,也请我先替小春倌保管着。小春倌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就把钱给她用。

我也讲了别花更小时候的一些事,比如我教育她,不要随便吃人家东西,不要跟人走,那些是人贩子,背娃娃的。于是有回容芳来带她去买东西吃,她硬气不去,口齿不清地碎碎念背娃娃的来了,最后生气地冲容芳喊了一声人贩子。她便立刻跑来告诉我说,姥姥,我遇见人贩子了。我马上拿起棍子追出去,却见是懵然的容芳。

老爷子听后笑得乐呵呵的,接着,他向我打听别花的父母是谁。

我说,可能是隔壁村外出打工的女孩子的。

他唏嘘连噢几声,将一口痰吸进喉咙里咽了,又捡起地上的一根稻草含进嘴里嚼,顿了顿,他聚精会神看过来打探道:“别花问起父母的时候,你怎么说的呀?”

我叹息道:“能怎么说,和我一样,说她是留守儿童。”

他发出咝咝的气息,“那……你最好把她父母说得好点,孩子心里头都有期待不是。不,你还是说她父母死得早……把她托付给你,这样她也怪不了他们。”

“也行。”

…………

没过几年,小春倌那一场初有起色的好日子,像才学会生存的人为了抓住落水的伙伴,毅然跃入大海,连着呼救的声音一起沉入,戛然而止。

在别花十五岁容貌初长开的时候,她开始被镇上三三两两的二流子觊觎。在镇上,我从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在外面,那里有不少老男人娶不到媳妇,还有一群贱骨头一样的地痞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他们看女人的目光活像发情的公狗。所以我几乎不让别花落单,她也不喜欢独自走在镇上。

等一回了老房子里我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

那天,我明明还看见院子里的她们在为彼此梳头发。别花懒散坐在小春倌两腿之间,她不慎滑下去摔倒时,像被小春倌从屁股里拉出来的一样。小春倌憨憨笑了笑,将别花重新拽到了两个膝盖里紧紧夹住,她突然扯掉别花头顶上一小撮头发,藏宝贝似的往衣服里揣。

别花嘶气惊叫后,问她要干啥。

小春倌胡言乱语地说:“你这几根胎毛留给我吧。”

别花噗嗤一声笑道:“我胎毛早没了。”

她就说:“那你扯根阴.毛给我吧妞妞。”她有时会念一个叫妞妞的人,对谁都这么喊,我们不认识妞妞,这可能是她幻想出来的人。

别花小脸通红,骂她又疯了。

小春倌不管不顾地要阴.毛,硬说阴.毛是她身上第二次生长起来的胎毛。

别花羞得拔腿就跑,一出了院儿门槛,即刻跑得没了影儿。小春倌也撵了出去继续要阴.毛。我在屋里冲她们吆喝,两个傻帽!别疯跑给磕着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不知是谁突然惊惊慌慌地跑回来了,将院儿里的杂物撞塌,一连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正说着她们平常耳朵都听起茧子的话,那人哇一声大哭了起来,我加快脚步出去看情况,迎面撞到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别花惨白的脸上也蹭了一些血,鲜明而醒目,她四肢还打着寒颤,险些被门槛绊倒。

我的眼皮子和心头便同时一跳,也立刻扶住了她。我还没问好情况,她二话不说就势硬推着我往外走,嘴里才哆嗦地说,小春倌被人打了,被镇上的二流子打了。

我迅速折回去将劈柴的斧子放在腰后防身,即刻和别花一前一后风驰电掣地奔跑前去。远远的,我便看见镇上那几个地痞流氓还在路边打人,看得人心惊肉跳,我一面怒不可遏地冲刺过去,一面搜出手机声如洪钟地报警。

他们一听我报了警,又多踹了小春倌几脚,最后捡起石头往她头上重重一砸,便迅速挤上破铜烂铁一样的摩托车飞快地跑了。

小春倌头上破了一个血淋淋的窟窿,她歪躺在凹凸不平的石子泥路上,沾满灰的狗尾巴丛掩着她一大半张脸,才开始,只能看清她一只眼睛肿胀至无法睁开。近了点再望过去,她血糊糊的五官像被剥了皮的内脏,鲜血仍在那凝固的黑血上流淌而过,流到她嘴边与口水一起往下巴处掉,渗入脖上的领口里,濡湿了一大片。

我们气喘吁吁以最快的速度向她而去,她也斜望着我们,那张血脸上几乎只剩下五官的缝隙,却莫名感受到了她透着期翼的神情,她努力斜视着我们,那份渴望着什么的眼神,如同瘫在旱地上的水生物急需要水延续生命。她痉挛的嘴止不住地流口水,最后只含混不清叫了一声妞妞,便闭上了眼睛,就再也一动不动了。

虽然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她死了,但在别花的恸哭催促下,我还是帮着一起把小春倌送去了镇上的卫生院里。颠簸的一路上,我忽然记起她曾经年少鲜活的时候,如此机灵可人,如此生动淘气,那一幕幕,走马观花掠过眼前,一旦脱离记忆看此刻惨死的她,而不禁唏嘘质问。

小春倌的苦楚,怎就吃不尽,熬不完,过不去呢?

有些人一生的气运难道还不如一年四季?她的好日子才来,怎又倏然到头了?

她生的开端明明才起,突然又直缩到了尽头破灭,像是一场明晃晃的嘲谑戏弄。

我也不知我是在向谁质问。

可我知道那个精神生病的女人为了保护别花,不惜一切代价以自己唯独剩下的最珍贵的生命去守护这个孩子了。

第36章 尾雁

人死了以后成了宝,小春倌的亲爹与后娘闹着来要钱,他们才不觉得丢人现眼,依然故技重施用最正当的口气和理由来向我索要钱财。我难得硬气一回,凭他们怎么闹,我一分钱也没给,我把一大笔钱投于那场隆重的葬礼,将小春倌葬得风风光光,也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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