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雏雁(50)

作者: 李庸和 阅读记录

从他们闹开始,别花不时打探些消息回来。她道:“春倌她爹说葬得这么风光,恨不得死的是他,还说你有毛病,也是个老疯子,老疯子平白无故对小疯子这么好。”

我齿冷笑道:“他才是疯子,平白无故对自己女儿不好,畜生不如,你记住了,对自己亲人下得了手的人才是疯子。”想了想,我改口道:“不,这是人渣,不能用人渣侮辱畜生和疯子,他们就不该是从女人肚子里出来的,是从垃圾堆里生出来的。”

别花点了点头,默然转身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她现在连生气骂人也提不起劲儿了。

山里其实有好多孩子不爱读书,在他们的意识里读书没有什么用,多干农活才是实在的。好玩的,好吃的,也才能吸引他们。

尽管我给了别花更好的条件,她不需要干农活什么的,家务活我也尽量让她少干,她只需要专心致志地上学便好。我还费劲心思的激发她,只要她进步,我承诺买自行车,买手机等作为奖励,也毫不吝啬鼓励她。可是她只为奖励冲刺的那一下,从来不喜欢上学被束缚。

自从小春倌因她没了以后,她长期怏怏不乐,以至于萎靡不振,更不爱去镇里上学,也不向往外面了。三天两头生病请假,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变得沉默寡言。即使那群二流子被抓了起来,可是镇上还有其他相似的男人,她总是怕,有我在她还是怕,有我在她更怕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她逐渐缓了过来。她在自我修复的过程里爱上了画画。

过去那场泥石流灾难的新闻曝光,让这座山有了一些名气,于是来了一批又一批写生的人。春日,又来了几个写生的青年男女,他们不像是学生,听说是很文艺的自由职业者。

别花自己在小山坡上画画的时候,和他们交谈了起来,一来二去便相识了。以是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去小山坡,甚至求我帮她给老师请病假,她得珍惜向人请教的时间。只要她变得开朗,做的是无伤大雅的事,更何况是拓展的兴趣,我从不阻拦,也愿意去协助她。

在这短短一段平淡无波的日子里,我对别花所有的心思一无所知,如同多年前姥姥只知道我去小山坡协助别人画画,没有其余。也像姥姥突然接到我的通知后,那种猝不及防,隐隐不安马上袭来。

那群青年男女写生完要走的时候,别花忽地告诉我,她想和他们一起去城里,她想去读艺校,想上大学去学画画。她想认真念书了,以前提不起兴趣是因为没找到合适的方向,现在她终于找到了。

她虽然是在向我商量,但她的口吻似乎不容置疑,和我当年如出一辙。我的不安便加深了,隐隐察觉了什么,没过一会儿又释然而笑,这是每个人一生中都会经历的阶段,没什么好提心吊胆的,我只需要将她引向正确的方向让她适度释放。如果反对,只会适得其反,我太清楚人们年轻时候的冲动固执了。

我试着问她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她微微低头,重复想去城里读艺校的话。

我思虑半晌,沉吟不语。她开始用软低声哀求我,生怕我不答应,还承诺不给我加重负担,她可以全年住校,省吃俭用,半工半读给我减轻负担。讲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她太讨厌镇上那些没文化又没教养的男人了,她感觉自己被他们包围,快要窒息。她非常非常想挣脱心底的沼泽,向更广阔的地方去发展,去面对新鲜的未知,她对自己很有信心,她确定她已经把自己的信心重拾起来了,她最近交的朋友和她在村子里和镇上的朋友们都完全不同,她想要努力靠近他们,变得和他们一样。

她如此一番推心置腹,实属罕见,从她进入青春期以后,她已经很难得会和我谈心了,而且以前她常常更喜欢和小春倌诉说她天马行空的想法。有时候不管我们做得再怎么宽容,再怎么试着接受他们的想法,在孩子眼里,依然会将大人分成几类,又将大人和同龄人分得清楚而分明。

我仔细想了想,也好。总比她在镇上想方设法逃学,及心不在焉学习强。更比她呆在深山老林里杞人忧天、郁郁寡欢好得多。不过,我可不需要她半工半读来帮我减轻压力,她的这种分心一定得尽可避免,降低了质量的学习显然得不偿失。

我宁肯独自承担负债与还债。

我答应别花的前提,是她得在我的陪同下去城里安顿好一切。为了别花的未来,我们确实需要精打细算,在外租房子陪读很不划算,她住校也保证了便捷和安全。

在火车上我细细打量过那几个文艺青年,短短时间,暂时看不出什么。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大多从来保持着忍耐的礼貌与真诚的虚伪。

我千方百计为别花找好学校转了学,安顿好住宿的一切,也多呆了几天陪她逛逛城市,我才返回老家。

我从前说,没有条件,绝不会要孩子。可是现在,我成了自己唾弃的那种粗糙大人,在条件不算上好的情况下,还是领养了别花,可笑地指望着那笔积蓄完成对她的成长和教育。这真是太天真了,一旦有了孩子,自己也正儿八经重视她的所有,才知道什么叫花钱如流水。我这辈子就没对谁这么大方过。

苦了别花陪我一起在物质上苦,苦了她每次问我要各种费用,我只能干巴巴挤一点出来,而她最多只能每年回来一两次。

我以为我仍然掌握着别花人生的步骤,那一切只是我以为,和我年轻时候的那些以为一模一样。在我没继续呆在城里盯着她往前的轨迹,我就应该预料到,她的人生也许会剑走偏锋而走上歧途。

我和她的高中老师总保持着联系,我借着这位老师的眼去关注她,可我万万没想到,她骗了她的老师,也骗了我。

她骗她的老师,我患痼疾需要钱治病,但是也更要去供她念书,所以我放弃了治病,只一心想供她上学。因此她善意地骗着我,假装还在读书,其实背着我早早去外面打工,以那奖学金的正当名义继续治疗我的痼疾。

所以老师一直帮她撒着弥天大谎。

她也骗我,的确是骗我她上了大学,她确实也提前步入了社会,但是她和一个混球同居了,走上了我的老路,甚至是更恶劣的老路。她拿辍学的钱去养那个落魄的文青,也拿我长期以来打给她的那些血汗钱去讨好他。

直到别花的高中老师不经意间撞破她的谎言,才气愤打电话告诉了我一切。

在我知道时,已是很久很久以后了,久得我都不清楚发生这些事的期间过了多少年,只发现我的头发已经从乌黑变得银灰,我供她上大学以及等她学成归来的那几年里,老了太多。

她从没有去念过大学,从没有去国外做交换生开阔眼界,从没有需要用到任何学费的时候,后知后觉得知这个事实,我险些一口气背了过去。

在事情被捅破之前,我每年都在等她回来,她有时候连过年都没法回来,只告诉我,自己在勤工俭学,我便心疼极了她,也觉得亏欠她,于是又不要命地压榨自己打钱给她,却没想到,她一直一直在供养那个靠女人的废物男人。

我也是因想供她安安心心上大学,就不分昼夜地做着能做的几份糙活儿,每日省吃俭用,极度克扣自己的一切用度,持续熬着负荷的劳作与等待的时间,长久劳神伤身下来,才病如抽山倒,形容枯槁。

我千真万确善意地去骗她,存款还有一大笔,不用操任何心。可是,可是她竟然这样糟蹋我真正善意的心意。

我真不知道我那单纯可人的小孙女是什么时候变成的撒谎精。也许是因为男人,有些男人一旦沾上了,如同沾上遗臭万年的毒.品,使女人一起不可控制地变得不齿,而身名俱灭。

我当时还没挂电话,已觉气血翻涌,等那头说完,我哇一下便呕出了一块凝固的暗红色淤血,身上气力仿佛被电话那头已消声的语言一起抽干殆尽,就晕头转向歪倒在了地上,好长一段时间都缓不过来。之后更是中风一样不大动弹得了,也看不太清周围的物体,浑身处于麻木之中下不了床,甚至连脑子和耳朵里也只嗡嗡作响,或者这刺耳的耳鸣导致我短暂失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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