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雏雁(48)

作者: 李庸和 阅读记录

我开门放她进来,无奈地说,我只是暂时收留你一夜。她流着鼻涕立马笑了,迅速脱了磨烂底的鞋往床上爬,还死死抱住我说,这就是她的家,她只有一个亲人,那就是姥姥。

别花睁着泪眼说的这句话,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也说过。

她这样三番五次逃回来,那对夫妇也被折腾得不得了,他们认命放弃了,还对我说,是你家的孩子怎么也落不了,别送人了,这是造孽啊。

别花才重新归家那段日子格外粘人,不管我去哪儿都跟着,但时间一长她重新有了安全感,又开始四处野了。某天她说自己发现了疯子,硬拉着我去看疯子,我以为她说的是蜂子,还头疼她什么不看,偏要去看马蜂窝。

那曾经是个放稻谷的仓库,离村里大概有八百米距离,我记得是我家后面那户人家的仓库。仓库旁边多了一间结实简陋的房子,门上上了一把黄铜挂锁。

我问别花,蜂子在哪儿。

别花立即带着我靠近那间新盖的房子,她踩到石头上拉着我一起往里头看,她巴巴望向小得可怜的窗口说:“在那儿呢,不过我不怕她,我还给她送过吃的,她也不怕我。”

我疑惑地朝黑暗中看去,里头竟有个活生生的衣不蔽体的人,她脏得似乎与屋里的阴影融为了一体,惟有一双眼睛是黑亮明净的,但充满了惧怕与警惕,恨着人一样盯著我。她还死死往角落里钻,没路可退了,她骨瘦如柴的身子还扭来扭去的在原地挪动。

我越瞧她越熟悉,她动时遮住脸的黏成一团的头发也在动,使她脏黑的尖脸若隐若现,我仔细瞧了瞧,她竟是王春倌!

别花用我以前哄她的语气去哄小春倌,“别怕,这是我姥姥,她是好人,最好的好人,对好人很好,就是不太理村里的俗人,你也是可怜的好人,她会对你好的。”

我处在震惊当中,木然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以前的小伙伴像畜生一样被关在黑屋子里可能疯掉的事实。我……我不太去关心村里的事,也不太去听闲言碎语,我一直以为小春倌年纪轻轻也嫁人了,所以才看不到她的影子,从前她是最爱出来野的孩子。

小春倌似乎盯累了,她转移了视线躲避我的目光,在她偏头后,连她的侧脸也看不见了,只能看见她黏糊糊的发黄的头发。

我最后看一眼痴呆蜷缩成一团的她,便牵着别花走了。我曾经看见她家的老人在天黑时打着手电筒出去,手里端着饭碗,原来是给她送晚饭去了。

别花问我能不能放小春倌出来。

我思虑了会儿回答她,“不能。”

“为什么?”

“她可能会攻击人。”

讽刺的是,我去打听了一下小春倌怎么疯的,她们说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小春倌惹她后娘生气,被他爹绑在摩托车后面拖了一路来惩罚,磕住了头磕傻的,但是她不向人乱发疯,只会攻击父母,也咬后娘才生的弟弟,就被关起来了。

我去找宋小叔商量,宋小叔在村上还是有威信的。可是他说,他以前找了村长反应这事,一同和村长上门去批评小春倌一家也不管用。那无耻的一家子用最正当的理由拒绝说,伤害到人谁负责。

我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别花睡前也总像我一样去操心别人,她老是问我小春倌什么时候能出来。

直到一场泥石流的爆发,小春倌才得以重获自由,可是在那一场泥石流中也死了很多孩子。

想要解脱的被拉回来继续受折磨,想要活着的被剥夺生命抱憾而亡。

一连下了很多天的暴雨,引发了泥石流的时候,学生们正在上课,他们这一处最接近泥石流始发点,来不及逃跑,通通被掩埋了。

搜救队过来挖,挖出来的场景令人沉默。宋小叔垂头跪在地上,身躯躬着将学生紧紧护在身下。我们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只能看见大小泥人们固定在那里。我耳边那些家长的哭天喊地变得遥远起来,眼前的一切忽远忽近,忽清楚忽模糊,我看见的痛不欲生在变淡,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隔离开了,我整个意识好像也被泥石流轰然而埋。可是,我在这种意识似乎被镇压的情况下,泪流满面了。

他们和那年汶川地震里有些人在废墟底下的样子一样,小孩子们手里或紧紧攥着铅笔,或怀里勒着几本书,或互相拉着小手抱在一起……他们惊恐寻求慰藉的形状定格在了被掩埋那一刻。那些半露的小书包也在一片废墟中成了一抹悲痛的亮色。

因为泥石流新闻的曝光,我们这里逐渐被人所知,许多人伸出援手开始捐赠物资给受灾区和贫困户。

而宋小叔被村民厚葬,被政府追授为最美教师,事迹被广为流传。可是他依旧得不到家人的谅解,也得不到他生前一直期望的家人的支持与欣慰。他的一些家人仍然认为他是贫穷的,悲惨的,横死在外面不能入祖坟的。在他们眼里无藉藉名的他,远远比不上家族里的政治官员、大学教授、国企高管……这些社会精英。我从来了一趟的宋元明那里了解到。

但至少,他得到了他最爱的女人的祭奠,重获了她更多的爱。

孟冬在他坟墓前尚能平静地告诉他,启围,我一直在等你,从今往后也是。

等一转身面对朋友的安慰时,她却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她不断地告诉我说,她后悔了,她好后悔,后悔那无意义又愚蠢的僵持。

意外从不仁慈,它只给人当头一棒,冷眼剥夺我们仅剩的时间。

第35章 小春倌

村庄一半被掩埋,一半还活在世间。

我们这小半的房子安然无恙,而别花也逃过了一劫,为了她念书方便,我一早在镇上租了房子,平时我们都在镇上住,一放假才回来。

虽然她不喜欢住在镇上,喜欢住在有趣的老房子里,我也不任她太放纵自己。她爱在附近的水沟里抓螃蟹,爱去自家那几亩田里捣乱,爱上葱葱郁郁的后山爬树,到处都能是她的游乐园。更别说她还挂念着小春倌,每逢星期五一定嚷嚷着要回来看小春倌。

若不是小春倌的爷爷在当日恰好去送饭,小春倌也会死在那一场泥石流中。他们放稻谷的仓库被冲毁了,小春倌暂时被接回来似乎过上了人的日子。

星期六,我吃了晚饭带别花去后头串门。

小春倌的爹和后娘面上还算客气,只是这对人模狗样的夫妻喜欢讲她的不是,后娘夸大其词说她小时候怎么欺负弟弟,怎么恶劣顶撞自己。她爹添油加醋附和着说,孩子不打不成才,棍棒底下出孝子。

似乎生怕人觉得是他们的不是,逢人即抹黑小春倌,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笑笑不语,来之前我已叮嘱过别花,不同他们扯话,顺着他们的说法就是,至于个中真相,心中有数便好。

等远离了他们,春倌爷爷说,她现在被关在以前的房间里,他已经收拾过那间房了。

小春倌虽然换上了完好无损的衣服,但她警惕地蹲在地上仍然脏兮兮的,透过宽大的衣领隐约能见里面黑不溜秋的皮肤。她爷爷不方便帮她洗澡,只是给她擦过能擦的地方,后娘连她的死活都不管,更别指望这些照顾人的细活儿了。

她爷爷就问我能不能帮小春倌洗个澡,他会付给我劳务费的。

别花第一个先跳起来说愿意。我们并不收有良心的老人家的钱。他颤颤巍巍握紧我们的手轮番感谢。我担心在这里给小春倌洗澡,怕打她后娘的脸,容易和这种人闹不愉快。

老爷子说,他可以带着小春倌出门的,现在也是他在带她。他教了小春倌很久,不和他们对着干,就能慢慢自由,小春倌似懂非懂收敛了些,更何况关了多年,她已然怕了。

我和老爷子带着小春倌出去散步的时候,她爹不悦唠叨了几句也没拦着。散步确实要散的,等小春倌散过心,我才敢帮她洗澡。有别花在旁边调笑,有老爷子在外面絮絮叨叨说话,她似乎也是放心的,洗澡一切进行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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