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病真的大过一切,胆子小的毛病自然而来就没了。
这几年不差钱,又开始穷讲究起来。
但我常常独自夜里过来,没有一次是害怕的。
人们不都说鬼魂出现于深夜吗,我甚至十二点整时来过,守园的老爷爷都怕了我,觉得我脑子有问题,打电话叫金哥来带我走。
可我妈从来没有出来见过我。
一定也是对我很失望吧。
唉。
风水很好,走在这里,我心里甚至很安定。
很快走到我妈墓地面前。
我没管楚珩,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打理得都挺好,墓前鲜花明媚,地面整洁光滑,钱花得很值。哪怕未来几十年,也许我再也不会过来,我也放心了。
我看完,蹦跳着回来。我此刻很高兴,是真高兴。
我最喜欢的两个人,都在,在我身边。
我高兴得不由想蹦跳。
却发现楚珩静默站在我妈墓前,头微垂。
我刚跳起来,瞧见他笔直的身影,身上那股子高兴忽然就全没了。
我跳回来,双脚再次踩在地面,心中也无法再踏实。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看了片刻,跪下给我妈磕了三个头。
我没有阻止,我还是刚刚那样傻愣愣地站着。
他已经回身看我:“好了。”
我没回神。
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拉我,拽着我,将我拽回我妈墓前。我们俩一直面向她,他再说:“妈妈,我们下次再来看您,很快。”
他说完,拉着我转身就走。我的脚却钉在地上,他将我的上半身拽过去,我的腿脚都没动,他再一拉,我差点绊倒。他伸手,作势就要抱我,我狼狈回过神,抢先往前走,连他的手都忘了甩。
走出几步远,他将我的手握得更紧,追上我的脚步。
我拼命甩他的手,再也甩不开。我烦躁地用力甩,走得飞快,他将我的手握得只有更用力,走得也更快。
我们俩的影子在地面始终胶在一块儿。
好不容易走到门口,我还在甩他的手,守园的老爷爷等着我们俩,见我们出来了,上来道:“回家啦?”
我哪里顾得上,还跟疯子一样甩他的手。
楚珩紧紧抓着我,钉在地上,对老爷爷点头:“回家了,多谢。”
“快回吧,以后看好他,别让他总是大半夜地过来。到底是这种地方。”老爷爷心好,多说了几句。
楚珩听到这样的话,手握得更紧。他钉在原地,我跳着想挣脱开,以他为圆心,像只出不了怪圈的可怜动物。他手上的戒指,硌到我的手指,很疼。
“疼!”我大喊,他也没松开手,只是松开硌到的那根手指,却依然能紧紧拴住我。
楚珩再对老爷爷点点头,拉着我头也不回地走。
墓园的门在我们身后关上。
他走到车前,将我塞进副驾驶,迅速给我系好安全带。
不等我再解开,他已经坐进另一边,并将车门锁好。
我又没法再出去,原本心中的踏实、安静与打算,因为他的动作与他的话,全碎了。
我舍不得他。
我放在安全带上的手渐渐滑落,看着车前的夜色发呆。
他也很安静。
我满脑子都是他刚刚的身姿与话语,手握成拳,指甲有点长了。偏偏是这样的时候,越要想到从前的事,指甲陷在手掌心的肉中,有些疼。我想到他从前给我剪手指甲的事,甚至脚指甲,也是他给我剪。
手心的疼将我慢慢拖出来,我的手微抖,去摸找着我的那瓶水。
身边没有,哦,我想起来了,在车后座。
我的手臂往后伸去,去摸那瓶水,够不到。他转身,探出去,拿起那瓶水,放到我还徒劳伸在后头寻找的手中。冰凉的水触到我些微烫的掌心,我心里清明一些,没敢看他,收回手。
双手紧握水瓶,他也收回手,不说话,却也没开车。
我的手指有些抖,去拧盖子。
他开始说话:“我答应过你妈,会照顾好你。”
我的手腕跟着一抖,不敢再动,低头看腿。
“没有做到。”他再说。
我将水抱回怀里,头低得更低。
他说:“对不起。”
“在阿姨墓前,没脸说更多的话,也没脸做更多。”
他兀自说话。
车厢里太安静,我能听到特别细微的响声,他动了动,是衣料的摩擦声。
他叫我:“安思风。”
我没应他。
他伸手过来拉我的手,我紧紧扒着水瓶,他将我的手一把拉过去。
他问我:“你问为什么当时送你的巧克力是十九颗。”
我傻傻点头。
脑中恶鬼与天神正交战,哪里还顾得上其余的,听到这个自己惦记了十余年的事,倒是还知道点头。
掌心却跟着麻酥酥起来。
我终于纳闷地微微抬头,他的手指在我掌心缓慢写字。
我看了眼,是“安”啊,再是“思”,写到“风”时,我低头。
他说:“是几画?”
是十九画。
原来是这个原因。
“答应你妈会照顾好你一辈子,并非因为那是你妈所托,更因那本就是我心中所愿。”他缓慢说着话,“所以,我有底气应下你妈的托付。”
“过去十年,没有做到。”
“过去的事,你如果愿意告诉我,那就告诉我。如果不愿意,一笔勾销。”他对于过往,对我的要求,甚至仅有一个由我自己选择的“告诉”,连“解释”也不是,他将我的手掌握紧,“这次,我的巧克力,你也吃了。你的名字,我又给你写了一遍。”
我的手掌发抖,抖到每一个细胞似也在颤抖。
他察觉到我的颤抖,双手握住我的那只手,说:“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好”字就在嘴边。
我想说“好”,一百一万无数个“好”。可我不能说。
他却又松开我的手,我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他的一只手依然紧紧握住我的手。
倏而,指尖碰触到一个很温暖的硬物,不知在温暖地方放了多久。
我又惊又诧,再抬头,车厢内,悠远光芒一闪而过,再闪。
我不可思议看向我的左边,楚珩低头,正往我左手无名指上套戒指。
我下意识摇头,右手紧紧握住我的水,立刻就要抽回我的手。
他将我的手牢牢握住,不容反抗,哪怕我的手指蜷缩,他又硬掰回来,直接将那个尺寸刚刚好,时不时闪光,与他手上一样的戒指套上了我的无名指。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啊。
我再度变得很无望,这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没了任何主意,只能将水握得更紧。
他始终没有放过我的手,戴好戒指后,他回头看我。
他说:“什么也没说,代表默认,特别好。”
我想再摇头,不是的,我没有默认,是他强硬着逼我戴的。
他却突然对我笑了。
他对我笑啊。
他笑得比那几颗钻石还亮。
他在对我笑。
仿佛夜幕上缀着的星星一同为他绽放,金色火花盈满夜空。
他举起我的手,当着我那双怔忪双眼,低头,轻轻吻了那颗戒指。
第46章 四十六
十年前,他也是这样。
当着妈妈的面,从西装口袋中取出戒指,给我戴上。
事后,我们俩回家,去停车场,抄近道经过疗养院的小花园。他告诉我,他想单膝跪地,也想吻一下我手上的戒指来着。
想了想,到底当着长辈的面,没好意思。
我被他逗得直笑,他也笑,笑着笑着,他小心问:“那要不,再来一回?”
他是带着笑意说的,意在轻松点,可声音中还是有着些微忐忑。
我原本并不紧张,被他这话说得,莫名也紧张起来。紧张着,我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散了。
那会儿我已放暑假,上海刚出梅,不再阴雨绵绵,又还未至炎夏,那天的夜风舒服极。我们俩都停下脚步,站在无人的小花园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