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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三(99)

作者: 吕烟海 阅读记录

女孩从零钱包里掏出七个硬币,递给小星,转身朝门口走,木村朝她吹口哨,她停下来看了一眼,不是生气也不是不屑,一无所有反而更加吓人,木村有些悻悻地收起了撅着的嘴,大田和熊谷都望着他发笑。古泉没笑,看着那女孩,虽然对方也望着他这个方向,但是他清楚他并没有捕捉到她的眼神。

她好像看不进人。

女孩走出门,古泉把脑袋转回来翘着椅子喝了一口啤酒,放下酒罐忽然追了出去。大田、熊谷和木村都笑了,这人病一好就心急得不得了。不过在泡妞这件事上,果然还是古泉上手啊。

“请等一等。”古泉叫住了提着塑料袋走在前面的女孩。

女孩停下来,回头,看着古泉。古泉有点慌了,没想到对方真的会为他停下,被漂亮女孩这样盯着真是让人心跳加速。别那么没用,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古泉朝他走进,他很少走得这么端正,大多数时候都如喝醉酒的螃蟹,“我叫古泉野,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凉宫藜也。”

“真是个美丽的名字。”流氓古泉一认真起来,搭讪语言就烂大街。

凉宫藜也没说话,也没转身,很好心地等着古泉把想说的话都说完。

“你很喜欢吃这个吗?”古泉看着凉宫藜也袋子里的梅干罐,“千茨町的梅子很好。”他说的是实话,这里的梅子肉厚汁甜,梅干是特产,每年会大量出口到中国,贴上纪州的标签。

凉宫藜也看了他几秒,然后做了一个令他跌破眼镜的动作。她伸手拿出袋子里的一罐梅干,递给了古泉。

“啊,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古泉尴尬地挥手解释,“你吃就好了。”凉宫藜也没什么表情地把梅干放回去,继续看着古泉。

古泉有点明白这个女孩的行事风格了,她在等他讲完。他有些不舍地说,“没事了,打扰你了,再见。”

像是听到指令后的机器人,凉宫藜也转身离去。

“就是太冷了啊.....”古泉野看着那个背影,抱着胳膊说。

“我回来了。”伊以拉开门,提着塑料袋走进去。

爷爷凉宫健一正在客厅里,电视上回放着红白歌会,凉宫健一看得打瞌睡,手里的遥控器落到了地上,电视机小小的一台,是市面上已经停产的式样,伊以经常看见老爷爷和隔三差五就出问题的电视机做斗争,拍一拍捶一捶,像是伺候腰酸背痛的疲惫人。伊以把手里的塑料袋放下,走过去把遥控器捡起放在电视柜上,从卧室拿出毯子,盖在凉宫健一的身上。

凉宫健一的肩膀动了动,醒过来,眨眨眼睛,“啊,是藜也回来了。”

“电视不好看么?”伊以问。

“都是些年轻的艺人,不认识了啊。”凉宫健一不无感慨地说,他今年八十多岁,和他同时代的曾上过红白歌会的艺人大多早作尘土。

伊以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说,“我也不认识。”

“或许因为是春天快到了吧,”凉宫健一接着先前的话题说,“人一上年纪就容易犯春困。”

“也才二月。”伊以愣愣地看着外面的院子,花木还是萧瑟着,阳光倒是茂盛。

“欸,春天这样的事物,总是在不经意间就到来了,等到人们发现的时候,它已经准备离开了。”

“嗯?”

“所以要提前准备嘛,准备迎接春天。”

“爷爷迎接春天的方式就是睡觉吗?”伊以笑着。

凉宫健一也笑着站起来,慢腾腾地走到院子里,展开双臂,回过头来对屋子里的伊以说,“如果还不够的话,就这样,要是还不够的话,就对天空说,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呐,神明听到了会眷顾我们的,春天也会提前赶到。”

伊以只是笑,无声的。

凉宫健一转过头去,留给伊以一个背影,他望着天空,柔和的阳光并不刺眼,他的白发也很温柔,老人家的声音不再年轻,缓缓悠悠带着点哑,“今日はいい天気ですね。”

いい在日文中的发音相当于yiyi,直接翻译过来就是好的意思,听上去跟“伊以”很像。一个月前,住在对面的花子婆婆在伊以到达的第二天来拜访,看见她大吃一惊,不确定地问,“奈奈子?”一旁的凉宫健一说,“这是藜也。”花子婆婆像是明白了什么,不再问下去,开始拉着伊以聊天,并且教给伊以金枪鱼的做法,伊以笨手笨脚地学了半天,花子婆婆却还一直夸她聪明。凉宫健一坐在客厅里放着电视打瞌睡,厨房里,花子婆婆忽然问伊以,“藜也你曾经是中国人吧?”

正在把金枪鱼切片的伊以愣了一下,刀锋险些割到手,她若有所失地笑笑,“是我日文太烂了,被听出来了。”

“不是这个。”花子婆婆说,“我也是看着奈奈子长大的啊,我们这个年纪的老太婆,知道的事总比年轻人多一点。”她的笑纹皱在眼角。

“不过,藜也,你以前的中国名字是什么呢?”过了一会儿,花子婆婆又问。

“伊以。”

“伊以?”花子婆婆重复了一遍那个中文发音,说,“真是个美好的名字啊。”

花子婆婆还开玩笑说,以后讲今日はいい天気ですね的时候,会让她觉得,是在说今天是伊以的天气呐。

伊以从回忆中回过神来,问院子里的凉宫健一,“爷爷中午想吃什么?”

“只要是藜也做的,都可以哦。”

“可是,会做的其实就那么几样,花子婆婆教得慢,我有点笨。就和昨天一样爷爷不介意吧?”

“不会不会,放心去做好了。”

中饭是一片金黄的烤鱼肉,配着白萝卜碎粒,碧绿的炒菠菜,油香的炸土豆饼,配上白米饭分装在两个餐盘里,爷孙对坐各一份,凉宫健一的那一份白米饭上还打了一个生鸡蛋,来日本不久的伊以还不能习惯这种吃法。伊以双手合在一起,低下头说,“我开动了。”

吃饭到一半,凉宫健一忽然问,“藜也今后有想过做什么吗?马上就到开学季了啊,想过继续念大学么?我攒了一些钱,藜也这么聪明,念和大一定没问题。”和大是和歌山大学的简称,有名的国立大学,就在和歌山市。

伊以嚼着饭粒,没回答。

“也不用急,慢慢地想,大学四月才开学呢。”

伊以点了点头。

“想起来.......”凉宫健一说,“奈奈子以前也在和歌山念大学呢,每周回来一次,待两天,总给我带回很多东西,我让她不要乱花钱,这些东西镇上也买得到,她说镇上的没市里的好。”凉宫健一笑着摇了摇头,抬起头看见伊以捧着碗很认真地看着他,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老人家忽然意识到曾外孙女从来没见过妈妈。老人家的奈奈子活在回忆里,而小曾外孙的妈妈活在别人的故事里。凉宫健一忍着内心的酸涩,笑着继续说,“奈奈子很漂亮,镇上的男孩们都喜欢她,一些女孩出于嫉妒,还老是说她的坏话,不过奈奈子从不和别人生气,渐渐的那些针对她的小姑娘就消停了,还上门来向她请教打扮的技巧。我就和那些小姑娘讲,我们奈奈子,是天生丽质,别人学不来的,看着那些小姑娘咬牙切齿的样子,我高兴终于为奈奈子报仇了。做女孩啊,还是善良温柔一点的好,我们奈奈子那样的,就最好了。藜也你啊,很像你妈妈呢。”

“她为什么会去中国呢?”伊以低下头,问。

凉宫健一沉默着,表现得像因为时间太久已经忘却昔年旧事,就在伊以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他忽然说,“那一天,她从大学回来,坐的是新干线,那个中国人和他的仇家也在车上,仇家挟持了奈奈子,那个中国男人很有风度地为了素不相识的奈奈子放下了枪,还替奈奈子挡了颗子弹,虽然最后命大逃出来了,差不多已经是个死人了。日本的警察都在找他,奈奈子把他带回来后不敢送去医院,就自己在家大着胆子给他治疗,她那个时候念的是和歌山县立医科大学,一趟一趟地自己跑药店做手术居然把那个男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了。那是个高傲的中国男人,醒来了连句谢谢都没说,好像我们奈奈子该为他做着一切似的。他在我们家养伤的时候,都是奈奈子在照顾他,为了这奈奈子还跟学校请了半个月的假,我当时小气地想这不值当。后来一个中午,我和奈奈子去给对门的花子过生日,回来的时候发现那个男人已经走了,桌上留着一张黑色的信用卡,压着写着密码的便签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