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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三(53)

作者: 吕烟海 阅读记录

Stan掏出手绢擦了擦嘴,暗想,小祖宗你非要打扮得这么招眼么?你知不知道这条街上有多少人在盯着你和你旁边的那位?还嫌我这个保镖当得不够累么?

街上,伊以在数道目光里走过后,有点难为情地偏头问林瑾昱,“他们是在看我么?”

林瑾昱左右看了看,如实相告,“应该是。”

“我还以为在中国穿汉服是很平常的事呢。”伊以有点失望地说,“日本的女生不也经常穿着和服上街么?”身上的这一套她一进汉服店就看上了,头上的辫子还是热情好客的美女老板娘给她编的,老板娘一边编一边夸她长得好看,穿上汉服就更水灵了,又回过头对等在一边坐在窗下木椅里看书的林瑾昱说,“小伙子你交了好运气啊,找了个这样的女朋友。”林瑾昱和伊以都没解释,反正这几天他们听见这样的话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也难怪嘛,孤男寡女俊男美女地结伴旅行,怎能怨人多想。反正由着误会下去还能在买东西的时候淘个情侣价,这样一想也不亏。

“下一个休息的地方我就把它换下来吧。”伊以鼓着腮帮子吐了一口气,有点不乐。

“喜欢的话就穿着吧,”林瑾昱说,“大家看你只是因为你很特别,没有恶意。”

“但是.......”伊以说,“你会很困扰的吧?一般人......”她仰起脸去看天,语气变得很远,“应该都不太想和特别的奇怪的人或事产生联系吧,总是会想离得越远越好吧。”

林瑾昱不明白她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失落起来。

但是伊以马上又换上笑脸,兴高采烈地指着前面的河说,“我要坐船。”她步子轻快,小荷包在腰间跳荡。

河边停了七八只小木船,排队的客人很多,小船载满了客接二连三地划出去,伊以他们排在最后一只,她抢先掀帘进船舱,坐好了等着林瑾昱进来的时候听见对面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从对面的窄窄的木床上缓缓坐起来,一床薄薄的锦被从他身上滑落。

伊以不知道这只船上已经有客人了。

是个穿着白色西服的年轻人,有一头金发,开始躺在这里睡觉的时候把锦被蒙过头顶,不怪伊以没有看见他。他带着半张金色的面具,遮住上半张脸,露在外面的眼睛是绿色,像深潭又像翡翠。

他看了伊以一会儿,并没有什么反应,在林瑾昱进来的时候,他复躺下,锦被盖住肩膀,翻个身面向里侧。

这时船老板走进来搓着手解释了一句,“既然大家都要渡河,就一起吧。”

渡河?

这让伊以想到以前语文课学过的那首短诗。

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她小声地念了出来,看见对面那个金发白衣的人,肩膀动了一下,像是有所触动。

在成都的最后一天下午,林瑾昱开始收拾行李,伊以看他耐心细致地把一件一件的衣服叠好,把她买来的小玩意儿放进衣服的缝隙里,满满当当地塞了一箱子。

她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愿望自己也变成那些小泥塑中的一个,憨憨的笑脸,彩色的衣裳,被他装进行李箱里天涯海角地去。

可是......

是不可能的事呐。

回到煦城,他们又会退到以前的那种关系,那种关系夹在众多关系中显得什么也不是。而且......

伊以忽然轻轻地叹了叹气。

林瑾昱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着她,问,“怎么?”

“只是,”伊以用手抠着门小声地说,“有点舍不得而已。”

“以后还可以再来啊。”他带了点安慰的语气。

バカ,伊以在心里小声地骂了一句,重要的根本不是地点好不好?

晚上去吃了有名的火锅,伊以吃撑了的反应就跟喝醉了一样,一直胡咧咧地说着话,走了两步又凑上去像只小狗似的嗅林瑾昱,抓抓头发仰着脸望着他说,“怎么还是这个味道?”

“嗯?”

“到底是什么香水,火锅的味道都盖不住,闻起来就像夏天刚刚被修剪过的花木一样。”她抓着头发嘿嘿地笑了两声,“夏天的味道什么的听上去真矫情,其实说白了,就是有钱的味道。”

“你喝酒了吗?”林瑾昱看她的反应实在有点失常。

“唉。”伊以忽然垂下脑袋长长地叹了声气,小皮鞋猛靠脚后跟收住步伐。这是一条老街,没什么人,只有路灯光在发着暖,月亮隔着很远的距离注视着。他们的影子被投在石砖街面上,一高一低。

“我——”伊以抬起头去看那个月亮,拖长了声音说,“要走了哦。”

她转头看着林瑾昱,没有笑也没有哭,把脑袋朝右肩一偏,又说,“我,要走了哦。”

“嗯?”林瑾昱不解。

伊以一步一步地往前面挪,“我十岁那年,在书房门外听到他们讲话,妈妈说,受不了要回去,说不想再养育我了,实在是很想念家里的女儿,”她讲得很慢,像是渴睡的人,“我就好像明白了,妈妈她是被买来的,是被朝歌先生买来给我做妈妈的,她有自己的女儿,她很想她的女儿。但是我,没有推门进去打断他们的对话,而是拿着作业本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我就装作没听见,于是妈妈还是妈妈,一切都没变。可是啊,总是会出破绽的,就算我想装作看不见也没有办法,尤其是,跟踪她出去看见她给江漫送钱后,一切就不能改变了。我以前一直在想,是不是我不乖,妈妈才不喜欢我,可是别的大人都说伊以是个活泼的孩子,但是这样的活泼,在她那里好像就成了吵闹,我要是和她讲太多的话,她就会不耐烦。那天,我让她走,回去照顾江漫和江叔叔,我和她讲,抱歉,阿姨,这些年让你费心了。当时我做得可好了,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低下头静静地说了这么一句,我觉得自己可了不起了,但是她走出去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六岁还是七岁的时候,梦到我正在睡觉,却被妈妈卡住了脖子,她很害怕又很疯狂,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我脸上,当时以为是梦,现在想起来,”她笑了一下,笑里有浓得化不开的叹息,“那个时候,妈妈她.......是真的想让我死吧,我死了的话,她就可以回到自己女儿的身边了。”

她和林瑾昱有十步的距离,她慢慢地蹲下来,裙子拖到地上,她把胳膊放在膝盖上,继续说,“没有妈妈了我还对爸爸这种身份的人,怀有期待,心想就算是私生女这种令人尴尬的存在,心想就算他的年纪已经可以做我爷爷了,但是这些年也算没有亏待我吧,从小到大班里关于我是富家小姐的传闻就没断过,还说我家有权有势,因为这样的传言也没怎么被欺负过,”她在笑,但是听得出笑里有了泪意,“从小到大大家还很羡慕我,因为我从来没有为钱这样的事发过愁,想要的东西总是能够到手,我刷卡请大家吃饭的时候,她们的眼神像是想和我交换一样。但是也因为这样,我经常被人说优越感十足,被人说架子很大,被人说娇小姐脾气,她们玩游戏的时候,会避着我,会偷偷在厕所讲我的坏话,因为这样我还不敢和班上的男生走得太近,因为一旦那个男生是班上某个女生的暗恋对象,我就会被讲得很难听,即使是小学生初中生,也会掌握一些超出年龄的你难以想象的词汇。所以我真的是很珍惜江漫这个朋友啊,这么多年来,她几乎就是朋友这个名词的二分之一了,另一个是在硕。可是,江漫不愿意再理我了,约好一起上戎政的在硕也突然就说要回韩国去。那个人.......他往我的卡里打了很大一笔钱,让我从家里搬出去,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长汀那张看着像黑卡的门卡还真的是黑卡啊......”

“我,想以后就在戎城吧。”伊以把脸埋在手掌里,“反正大学也在那里,住在那里会方便很多,一直视为故乡的煦城,因为那些人都不要我了,也变得不是故乡了。其实一个地方之所以被称作故乡不就是因为那些人确定了你的身份吗?孩子或者朋友,因为被确定了身份所以不会有飘零感。既然我在煦城失去了身份,那也就不必再留下来了吧。”她的背影缩成小小的一团,动了一下,像是把什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