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定风波(52)

作者: 茶酿 阅读记录

孩子的眼睛澄清无垢,已掩不去睿智的光芒。那双眼睛里,忽而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痛楚。好像有什么原本相信可以紧握的东西,随着这个动作瞬间永远消失了。

仿佛过了一生那么久远,才听到孩子冷到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

“我是你的继承人。”

他震颤,绝望了一般闭上眼睛,手脱力似的垂了下来。“你是。”那清楚的回答,如同胸中某处清楚的破碎声音。

我是你的骨肉。

我是“风波”未来的执掌者。

我是苏家不可替代的继承人。

这样的我,你如何才能舍弃?为了一段十年都不曾开花结果的脆弱爱情?

最后抬眼望了望山脚下几不可辨的小小的寨子,仿佛这一眼已用尽了今生余下的全部力气,面容风华瞬间凋谢苍老。当他回过头,眼睛里面已再找不到半点波痕。

两潭死水映进一双深渊。

一种伤心。

终于,他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再去见她。”

依稀记得十年间的点点滴滴。

从正月里跳花节的初次相见,到五月处游方时的偶遇,从一面之后匆匆避过,到互赠信物难分难舍,她是怎样一步一步硬生生挤进了他的世界?

到现在也还记得,短暂的秘密相聚后,临别时他总不忘说上一句:“你还是早些找人嫁了吧,这样下去怎能长久?”却又忍不住约定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也从不去谈何时才是最后一次。

明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也知道他什么时候结了婚,有了一对双胞胎,可是她不相信,不相信有什么可以剥夺他们忠贞而卑微的爱情。

然而终于有一次,他没有来。

来的是另外一个陌生的男人。

带来她曾送他的微不足道的小小礼物。

以为可以预约三生的定情之礼。

那一天,她的心,被残破不全地退回。

那个男人请她交还苏家的信物。

她不肯。她握着胸口冰一样的玉佩声嘶力竭地挣扎哭喊。那上面有他的气息,他的姓氏,代表了他名字的刻纹,每一寸每一寸都被她那样甜蜜而心酸地抚摩过,就好像,已经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如何能放手?如何才能放手?

她哭到昏天暗地,泪流满面。

那男人终于看不下去。

“苏家子孙,每人只有一块玉。这块玉,按道理要在成家后交由妻子保管。”他低头看着那伤心欲绝的女人,一字一句地道,“对不起,但玉必须交给真正适合它的人。可以原谅他吗?他已经支撑不下去。”

桑莞双目红肿,呆呆坐在地上,不言不语。

忽然,听到头上传来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那声音像极了苏祎堇——他在不经意提起缠身的事务的时候,那厌倦的叹息;偶尔想起敏锐过人的孩子时,又是担忧又是无奈的叹息。

微微抬起呆滞的眼,一块断玉递到她面前。

那一刻男人的神情温柔而无奈,“你不要太难过。这个,你拿去,权当是代替。”

桑莞盯着那玉。同样的温润,同样刻有苏家的姓氏,只是那字下面生生横过一道新断的痕迹,让玉只剩了半块。

“苏……苏……”她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反复喃喃念着那个字,仿佛要把它深深刻进脑海里。

男人将玉轻轻塞到她手里,迅速取下她颈中的玉佩。

那是多美的一块紫玉。遍体开满美丽的紫堇花。入手温热,是她胸口的体温。

——既然知道不能相守,为何偏偏还要相爱?

相爱,偏偏不能相守。

不能相守,偏偏还是相爱。

“那人是我二叔苏淮。”苏知久不等发问便自动解释道,“他断了自己的玉,那之后便没有成家,死后也没有子嗣留下。”

“你二叔,他是不是对桑莞……”

“谁知道呢,已经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苏知久漠不关心似的说道,却又流露出回忆一样的神情,忽而微笑,“无怪二叔看我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带着些责怪的意味,我还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好,原来却是为她。二叔极是心软,若换了是我,有人惹我心爱的女人如此伤心,我非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着,冷厉的煞气从面上一掠而过。

“你究竟是在怪谁?你的父亲,还是你自己?”凌丁洋将手放在他喉管处,轻轻地问,“他这样对你的时候,你感觉到什么?恐惧,还是痛苦?愤怒,还是绝望?”

“或许……”

“或许?”

“决心。”

凌丁洋轻颤了一下,“杀死自己的骨肉投奔爱情的决心吗?”

苏知久摇头,“他不是那么坚强的人。我知道,他杀不了我的。我感觉到的,是我自己的决心。”

凌丁洋看着他的眼神变得复杂。“是……怎样的决心呢?”

苏知久望着窗外,久久没有回答。

沉默中,他突然开口,“丁洋,不要成为第二个苏祎堇。我不想再下一次那样的决心。”

“那么,不是没有人知道你父亲是谁?”应怀桔皱起眉头,“可苏知久又是怎么认出你是桑莞的孩子?”

卓兮想了一会儿,抬起手腕,说:“你记不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曾叫我把手伸给他看?”

“手?”应怀桔莫名其妙,“手有什么好看?难道还要看手相查身世吗?”她抓住卓兮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却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不过,摸起来真的好舒服呢。应怀桔偷笑了一下。卓兮的手实际上小巧又秀气,完全不像男孩子的手,皮肤光滑得像丝绸一样,让人爱不释手。

“当然不是看手!”卓兮没好气地说,“他是看到了我手腕上的东西。”

应怀桔这才凝神注视他腕上从未褪下过的银铃。那银铃其实很特别,看过一眼就绝忘不掉。它做成一朵花苞的模样,花瓣欲展未展间,依稀能窥到里面纤细的花蕊,轻轻一摇,花蕊便颤动起来,敲击着羞涩的花瓣,像在催促它开放一般。

“这就是紫堇吧?”不敢玷污似的小心碰触光亮如新的花苞,应怀桔猜测道。

卓兮弯起唇角,那本来该是笑容的表情却怎么看都像是快哭出来一样。

“这是苏祎堇当年退还的信物。”

48、灯火阑珊处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我十一岁那年。

小小的个子,东方人特有的纤细骨架,还来不及看清那张应是充满稚气的面庞,残破的身躯已被我的下属毫不怜惜地狠狠揉进地面。

没有挣扎,没有哭泣。

像一棵无根的野草任人践踏。

然后她抬起了头,一双明净的眸子,像是悟透世态炎凉,甚至映得出我勉力掩饰的不成熟与不安。转瞳间,眼波却又十分懵懂,嵌在那脏兮兮的,被沙石擦破了数处的小脸蛋上,竟是说不出的无助与委屈!

只匆匆一瞥,幼小的女孩便被拖开,而我就像从未见到刚才的一幕,毫无触动,转身,下达着善后的命令。

那是多美的一双眸子,我常常回想起来,却总也记不清它究竟有多么干净,只记住了那纯黑的颜色。

我想,多遗憾,以后再也不会见到她……这么年幼的孩子,很快就会死掉。

七年后,她竟然出现在我面前,依然是一身伤痕累累,全身上下浸透着硝烟的浓烈气味。

若不是手中的资料,我真的认不出这会是当年有着那双美丽眼睛的女孩。

她并不美,不过清秀而已。

很想知道,那双眼睛如今是怎样的色彩,所以命令她抬起头来。

她缓缓仰起了面庞。

直至失望近乎愤怒地浓重堵塞在胸口,才知道自己的期待竟是比料想中还要深切千倍,万倍。

稀疏清淡的几根睫毛悠闲地铺开,恰恰遮住了最想看到的那个部分。

她抬起了头,却终究没有抬起眼睛。

那时我以为,世上最令人不堪忍受的事情莫过于此,直至后来,当我终于能够令她为我抬起眼眸,才发觉,那眸光明净如初,只是再映不出我的一丝一毫!

上一篇:疯子与玫瑰 下一篇:别这样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