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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雪(19)

作者: 谢克江 阅读记录

“是啊,还开着小轿车来的呢,穿的像个大干部。阿炎,真没想到,你在城里还有这么一个有权有势的表哥啊。”小铃子的语调中透出难以掩饰的羡慕。

“哦,是他来啦!”阿炎立刻变得活泼而兴奋,“人在哪里呢?”

“在王所长的休息室里。奇怪,他怎么会有所长屋里的钥匙呢?大人物就是大人物,王所长连自己屋里的钥匙都给了他呢。”小铃子不停嘴地说着,早把脑袋缩了回去,脚步声已经从走廊里远去了。

阿炎赶忙穿上棉衣,一边系扣一边往所长休息室里跑。她只觉得心里像揣着一只小兔子,不停地跳啊跳的,用手使劲按了按,不管用,还是欢快地跳。

走廊里没有风,但还是比宿舍里冷得多。走出没有二十米,身上原存的热气就几乎散发完了,双脚开始发麻,还有些痛。招待所里要求所有员工不准穿棉鞋,再冷的天也要穿黑色方口橡胶底布鞋,一大半的脚面露在外面,只隔着一层尼龙袜子。

阿炎望着窗玻璃上的冰花,心里不禁一阵阵发热,心里在想:“这么冷的一个冬天,要不是那个穿皮鞋夹公文包的‘表哥’把自己介绍到招待所来工作,那自己又怎么样呢?顶着寒风每天站在巷子口摆早餐摊?恐怕早就全身都长满冻疮了呀。即便那样又怎么样呢?谁又会在这么大冷的天气里到外面来吃早餐呢?那自己也就只有回到乡下的土屋里去过冬了。那又怎么样呢?那三间旧土屋到处是裂缝,都在漏风,肚子又吃不饱,这日子又怎么挨呢?现在自己不但吃得饱冻不着,发了工资,还能把一大半寄回老家去呢,看来今年冬天家里能够储存上一地排车白菜,不愁没有菜吃了,甚至,还能买上一车煤,在屋子里升起暖烘烘的炉子呢。弟弟的脚每年都要裂上几个大口子,想想吧,今年冬天围在火炉旁边,那该让街坊四邻嫉妒成什么样子啊?”

阿炎这样想着,心里就更加热乎乎的,脚底下迈的也就更有力了,脚面上那种麻木啊,还有疼痛啊,都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阿炎的脚步声刚在所长休息室的门外停住,门就立刻打开了,刘科长那张可亲而帅气的脸出现在门后。阿炎努力平息住自己的心跳,张嘴就问出一句:“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早就把我忘了呢。”

刘清远无声地笑着,一把把阿炎拉进屋子里,顺手关上房门:“小家伙,怎么这么大的脾气啊?我就不能来看看我的表妹啊?”说着把沙发上的大袋子解开,袋口冲着靠里面墙边的床铺上哗啦一声,一大堆的五彩缤纷就在床上散开了。

刘清远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拍在阿炎手里:“冬天太冷了,寄回老家去吧。”

20

顾阿炎在此之前还从没有睡过鸭绒被子,甚至,连见都没有见到过。所长休息室里的床也跟老家的火炕不一样,底下不用铺褥子,睡上去竟然颤颤乎乎的哩。阿炎不知道床上是铺了海绵垫子的,十多年以后人们给这种床起了一个很洋气的名字,叫作“席梦思”。

刘清远很细心,早在床上铺上了一块厚厚的白羊肚毛巾。钻出被窝穿衣服的时候,又手脚麻利地把毛巾抽出来放在自己的公文包里,没有让已经累极睡着的阿炎看到。那雪白的毛巾有腊梅怒放般的几片嫣红,是阿炎的处子验证。

刘清远穿上尼子大衣,俯身轻轻在阿炎的脸上吻了一下,带上门走出招待所的大楼。天还没有大亮,蓝蓝的天空中还闪烁着几颗寒星,东方的天际尽处有一缕带状的瓦灰色,那是太阳就要升起的前兆。

来到车子旁,刘清远呵了呵冻的发麻的双手,掏出钥匙打开后备箱,把那块毛巾掏出来,站在寒风中欣赏了一小会儿,再仔细地叠成方块,放在后备箱最靠里面的角落里。刘清远盖上后备箱,打开车门,启动发动机,一边等着热车,一边将上身向后深深地埋在驾驶椅的靠背上,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对自己很惊奇,这么大的烟瘾,在所长休息室里呆了近一天一夜,竟没有想起来吸烟。不但没有吸烟啊,他还用王连甫的牙具刷了好几遍牙呢,怕阿炎闻到自己嘴里那股浓浓的烟草味道。

刘清远惬意地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习惯性地揉一揉太阳穴。但他马上发现自己的这个动作是多余的,他根本就没有丝毫的困乏和疲累的感觉。不像以前陪着主任韩得宝打通宵麻将,一个晚上下来,累得骨酸筋麻,就像大病一场般的难受。昨天一夜的工作量比打通宵麻将大多了,但竟一点也不感到疲累呀,这么一大早被冷风一吹,反而更加神采奕奕。通过一夜的鏊战,刘清远又看到了自己几年前的活力四射,证明了自己的精力不但没减,甚至连巅峰状态还没有到呢。

天使般的女人啊,真好。刘清远自己无声地笑了,摇了摇头,踩离合,挂档,踏油门,松离合,屁股后面冒着白烟离开了滨海市第一招待所。星期一了,王连甫这小子就要来上班了,希望阿炎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不要太贪睡,让老王进去看到啊。不会的,当然不会。像阿炎这么机灵的女孩子,在城里也很少能见到几个,她怎么可能睡过头呢。想着阿炎那发散出幽幽香气的少女胴体,和一整夜的旖旎风光,刘清远在甜蜜蜜的回味中同时感到一丝沉重,那是对阿炎的怜惜,也是对她以后日子和生活的责任感。

刘清远走的时候,阿炎其实是醒着的。她知道他是有家室的,而且还是国家干部,有着太多的事要做,肯定不会总是这么陪着自己的,她很懂事,她知道这一点的。在农村,像她这样一个女孩子,贞操给别人拿走了,这意味着什么,阿炎也知道。这就意味着,她阿炎以后只能一辈子跟着这个“表哥”了,再也不能嫁给别人了。嫁给任何一个男人,只要在新婚之夜发现自己不是女儿身了,即使不打死自己,这一辈子的生活也是没法子平静地过下去了。这一点阿炎也是知道的,因为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姐结婚时被表姐夫发现已经破身,成家后几年来就是三六九地挨打,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整天以泪洗脸。

但阿炎不在乎这些。因为她自己心里有数,自己这一辈子就交给刘清远了,不会再跟别的男人上床了。刘清远娶不娶自己,阿炎还没有想这么多,她还沉浸在巨大的幸福和羞涩回味之中。有人爱,有这么好的男人喜欢自己,这可真是一件令人心碎的感觉啊。阿炎相信,只要刘哥是真的喜欢自己,时间长了,他会想办法离婚娶了自己的。她不想催他,她只想对他好,那就足够了,她坚信,刘哥肯定会自己处理好的,那一天最终会降临的。

当刘清远发动车子的时候,阿炎就已经起床了,迅速地穿好衣服,把鸭绒被子叠好摆正,再把床单扯一扯平。她看到床单上干干净净地没有什么遗痕,不禁感到有些惊诧,但这惊诧瞬间就消失了。阿炎听到了院子里汽车发动的声音,但她没有跑到走廊里的窗前去看。她想,过不了多长时间,“表哥”还会再来的,她舍不得他,他也更舍不得她呢。

看看窗外,走廊里还黑乎乎的,离天亮大约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阿炎把刘清远送来的一大袋东西全部摆在床上,一件一件地过目欣赏。两件军用贴身棉袄,不用说是给爹爹和娘的,一双尺寸不大很厚实的橡胶底棉鞋,那是可着弟弟的脚买的。还有一件鹅黄色的机器织的毛钱衣,那是给自己准备的呀;还有一堆罐头,那是“表哥”让老家的亲友们尝尝鲜的。在这个一切凭票供应的年代,这些东西都是多么地稀罕呀,乡下的老人们有许多是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哩。

这个长方形的纸盒里装的是什么?打开看看。里面躺着一双黑色的鞋子,一看就是照着她阿炎的脚码买的哩。可那鞋怎么会闪闪发光哩么?用手摸一摸那鞋帮,不是塑料的,更不是用布做的,翻过鞋底儿来看,也是黑色的,看着像是橡胶做的,却比普通布鞋的橡胶底子硬得多。阿炎看了半天不得要领,大着胆子在鞋帮上按一按,鞋帮儿陷下去却又立马弹了起来,鞋面上留下一个白色的指印。阿炎吓坏了,想要用袖子去擦哩,那白印却很快地黯淡下去,一会儿就不见了。啊,是天气太冷了,手指头是热的呀,所以在鞋面上留下了霜印。可阿炎有些不明白了,家里的布鞋再用手去摸去按,也不会留下白印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