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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雪(20)

作者: 谢克江 阅读记录

阿炎不认识字,如果认识字的话就不会这么费疑猜了:那长方形的鞋盒子上明明写着六个红字“优质女式皮鞋”。原来,这是一双就连普通城里人也穿不上的皮鞋哩。

从那以后,刘清远每到星期天总要到省城里去开会,或者出差,要么到邻县去学习“革命斗争经验”,而且总是要在外面留宿,到星期一才回到家里过夜。刘母每见儿子星期天一个人开车出门,总是要照例咕哝着骂几声“死阿福不照顾他大哥”,然后嘱咐儿子出门开车小心,不要喝太多的酒。

而常燕却是一边逗儿子刘遨,一边冷眼旁观,一言不发。以她对刘清远以往的了解,她以为丈夫之所以每到星期天就跑出去,一定不是全为了开会出差学习啥的,说不定是找个地方陪着韩得宝打麻将,或者是到市北郊的琴山上去散心过夜(刘清远自打上大学时就很爱爬山,结婚后就很少去了,但常燕知道他对大山的钟爱)。以常燕对刘清远的了解,她知道丈夫是个很正统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他每个星期天出去,却是背着自己去会情人。

这个星期天是个大晴天,天空中万里无云,气温也不像前几天那么干冷干冷地,窗玻璃上的冰花也不见了。和往常一样,吃罢早饭逗了一会儿儿子,刘清远就向母亲和妻子告别出门,理由当然也是到省城去开会。看着儿子的轿车消失在院子门口,刘母就开始翻箱倒柜,把儿子前一段时间穿过的衣服拾掇了出来。

常燕惊奇地问婆婆:“娘,您这是干啥呢?”

婆婆笑着说:“你看看这个大冬天,轻易也见不到像今天这样的好太阳。这些衣服都快要长霉啦,趁着天好,你看着孩子,我把它们浆洗浆洗,拿出去晒晒,到太阳落山就能干透了哩。燕子啊,你有什么要该洗的衣裳,也都拿出来吧。”

常燕吓了一跳:“哟,我的娘啊,您还是快快放下吧。这么大年纪了,这天寒地冻的,怎么能让您来洗呢?还是您看着孙子玩儿吧,这些衣服我来洗。”常燕虽然跟刘清远分居,但婆媳之间的感情处的很好。她觉得老人家劳累了这一辈子,又一个人跑这么大老远儿地到城里来给自己带孩子,心里很感激,对丈夫的怨恨就没有一点儿转移到婆婆身上。外面太阳虽然不错,但凭着老太太这把年纪,沾着冰冷的凉水躬腰塌背地洗衣服,也实在是难为她了呢。于是常燕赶快把婆婆手里的大盆接了过来,走进洗手间。

婆婆想争着洗,但力气没有儿媳大,看着她走进洗手间,眼角湿了好大一会子,也就不再争了,转过身给孙子唱“傻小子,坐门墩儿,哭着闹着要媳妇儿”去了。

洗手间里,常燕把婆婆揉成一团的衣服一件件地抖开。在抖开一件白色衬衫的时候,常燕愣住了——她看到一根又细又长又软又黑的头发,柔和而多情地缠绕在第三颗纽扣上。

21

星期一。太阳依然灿烂,窗玻璃上的冰花若有若无。

刘清远中午回到家里,见自己的床铺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摞晾洗过的衣服。刘清远就笑眯眯地走到客厅里,对母亲说:“娘,这么冷的天,洗啥衣服呢?我的替换衣服还够穿的,等过几天暖和一点再洗也不晚的。”

母亲说:“哎哟,这可不是我给你洗的,是你媳妇花了多半天时间才给你洗出来的哩。都攒了这么多脏衣裳了,还说不忙着洗哩。人家给你洗出来了,把十根手指头都冻成胡萝卜了,还不去谢谢人家燕儿!”

刘清远的心情很好,听了母亲的话,就笑眯眯地踱到妻子房间里,对正在给儿子讲故事的常燕说:“这么冷的天洗这么多衣服,真是辛苦你了。”

常燕头也不抬:“这么多年了,很少给你洗衣服,真是对不起了。干这么一点活,本来是我应当应份的,倒用不着谢。反正,以后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就当是最后体验一次做妻子的感觉吧。”

刘清远愣住了:“我没有埋怨你很少给我衣服啊,怎么说这种话呢?”

常燕淡淡地说:“没有什么,你不用往心里去的。我是说以后应该有人专门替你洗衣服了,不用我再操这个心了。”

刘清远心里咯噔了一下,顺口问了一句:“有人专门给我洗衣服?什么意思?”

常燕抬起头了,脸上已经布满了怒气:“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没意思透了。我本来也没打算给你洗衣服,是婆婆给你收拾出来要给你洗的,我是可怜老人家这么大年纪还要在这么冷的天操劳,这才把衣服抢过来洗的。不过我马上就后悔了,不该这么闲勤的。既然有人替我尽做妻子的职责了,那何不把家务也承担一些呢?我以后可就落得轻闲了呢。”

刘清远的心里一阵慌乱,但脸上还是静静地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等妻子说完这一番话,他就讪讪地说:“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除了你,人家谁会给我洗脏衣服啊?这一段时间你在家憋闷的久了,怎么就生出了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明天要是没有什么事,咱们开车去琴山玩吧,你也散散心。”

常燕的眉毛一立,但马上又放平下来,不咸不淡地说:“那好啊。没想到这么大冷的寒冬腊月,你倒有爬山的兴致哩。衣服都叠好放在你床上了,你自己收起来吧,免得以后想穿什么找不着。”

见妻子不再提原来的话题,而且转变了态度,刘清远出了一口长气:“那好,就这么说定了。我让阿福去卖些好吃的,我们到山上的农家去野炊。”说完就回到自己的房间。

刘清远在收拾床上衣服的时候,才发现了问题所在,也终于明白了常燕为什么说了刚才这一番听起来莫明其妙但有实在所指的话。

床铺上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一摞自己换下来的衣服,一件白色的衬衣放在最上面,而衬衣上却横躺着一根又细又长又黑的头发。常燕是齐耳短发,根据那头发的长度,当然不是常燕的。那么,这条长发是谁的呢?为什么竟会出现在自己的衬衫上?刘清远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阿炎的面容,以及她那一条粗黑油亮的长辫子。

上个星期一的早晨,当刘清远要离开招待所的所长休息室时,阿炎深情款款地替他穿上衬衫,还在他的胸前趴了一大会儿,这才替自己穿上毛线衣和外套。刘清远这时回想起那一会儿的情景,阿炎趴在自己的胸前,手里不停地缠啊绕啊,难道,她是把头上的长发缠在了自己的衬衫上?

刘清远的冷汗流下,竟湿透了衣衫。

星期二,太阳更加灿烂,万里无云,没有一丝风。

阿福驾着小车,嘴里吹着口哨,行驶在奔向北郊琴山的马路上。后排座上坐着刘清远的一家人——刘清远坐在后排座上的最左边,身边是妻子常燕抱着刘遨,再右边是自己的母亲。刘母显的有些激动,同时又有些不安,嘴里不停地咕哝着:这是干啥哟,不在家里好好呆着,又是费车又是费油的呢。

琴山风景秀丽,是滨海市一大胜景,不但本市全体市民的骄傲,而且每到夏季也会吸引来很多外地前来“考察学习”的外地领导。山顶上有一座道观,名唤“天一观”,据说是唐朝时期的建筑物,很是雄伟古朴。前几年国家大力提倡“破四旧”,有一大帮红卫兵跑到山上去,要把天一观一把火烧掉,但被观里的老道玄通道长手持利剑守在大门口,死活不让他们进门。观里的几十号小道士也组成人墙,声称以死捍卫历史文物。双方相持不下,后来惊动了上边的领导,革委会主任常明发亲自出马,把红卫兵劝下山去,天一观才算逃过一劫。上大学的时候,刘清远和常燕就经常到琴山游玩。现在毕业多年,孩子都好几岁了,两个人竟还从来没有结伴再到山上来过。

车子行进山里,看着满山坡的枯草和点点的积雪,常燕心中无端地酸楚起来,竟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