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口气。”张妄冷笑道,“如果你做不到呢?”
太后沉吟片刻,道:“玉玺给你玩。”
张妄不在乎权势,但他喜欢热闹,天大的热闹。或许是因为一辈子都在“玩”,他年逾古稀,眉眼间的张狂肆意一如当年,太后仍能明了他的喜好。
“这……”前任暴君先是眼睛一亮,然后慢慢皱起眉头,摇头叹道,“玉玺麻烦太大,老病鬼刚说要游山玩水,我再来这一出,他真敢停我的药。”
“你要什么?”太后怕他改主意,问道。
张妄手指在摇椅扶手上敲击片刻,委实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想要的:“那就把我的名字从张家族谱上删了吧。我那爹忒坏,跟他名字后头老子不乐意。”
“灭绝人性如你,还在乎小小族谱?”
“这不生活太圆满,没别的要求吗?”他咧嘴笑道,“老子本来想的是当上太子就挂印而去,他偏不给我太子当,我就偏要当,其实他把那印给我,然后让我拿根绳子一挂,他开心我也开心。”
葛病鬼多聪明,他专门给他雕了一块印章,虽然海贼头头手底下的小头目根本不识字,印章也不知道啥用。张妄收拾东西走的时候,真拿了根金灿灿的缎带把装印章的袋子挂在房梁上,把接任的葛浩仁弄得很莫名其妙。
葛浩仁是葛昏晓的第一个儿子,和邱月未婚生子养在别庄的那个。他长得很像葛昏晓,一张老老实实的文士脸,却偏爱跟着张妄到处惹是生非。张妄玩腻了便由他接管海贼船队,还和个黑皮女人生孩子,把亲爹气得时隔多年又“晕”了过去。
张妄早明白老病鬼身子骨有多好,把“晕过去”的人扔车里,嘴上说是去城里看病,等葛昏晓发现,离大海百八十里远了都。
哪里都有不同的风景,既然还能跑能跳,何必留在原地。当皇帝时,哪怕他一天只想他三遍,也必须把那些过往都揉碎了一厘一厘整理,而现在他们躺在枣树底下一唠叨都能唠叨一整天。
那些年谁意气风发,谁救死扶伤,又是谁恼羞成怒无理取闹,谁装病成癖弄巧成拙。喜怒哀乐,富贵贫贱,都经历过,最后走不动了,再回到这座京城,过一段平凡日子。
“他是谁的儿子?”
小六儿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莽莽撞撞地打量着张妄,真不像宫里的孩子。
“苏媚的孙子,她儿子前几年打仗死了,女儿嫁给将领,没一年那将领也战死沙场,怪可怜的。小六儿打小没依仗,等我找到他才发现,倒是极机灵的。”太后望着小六儿的目光充满慈爱。这是她唯一的孙子了,未来的皇帝,最后的寄托。
张妄目光微动,果然还能从孩子狭长上翘的眼尾找到他奶奶当年艳冠六宫的风华:“你带他来做什么?”
“我要他见证,见证你的失败和我的成功。”她一双老眼好像在发光。
“哈,疯女人。”
他这样说,眼里却头一次显出真正的认同来,现在他有点相信太后真的能让车骑退兵了。
太后这种注重荣誉和责任的女人,不会允许自己在未来皇帝面前失败。
这样想着,张妄不由闭上眼,思忖片刻:“车骑国战线太长,你故意引他们冒进?车骑国附近有三十一小国,若能联合他们……不对,我朝和外邦交流不多,他们相安无事多年,不是那么好打动的。”他自己摇摇头,“该是从内政着手,可惜不知道车骑国王有几个儿子……据说车骑人对国内运去的物资来者不拒,莫非,你下了毒?”
“瘟疫。”
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青衫药箱,皮肤白得像细细搓揉得皱起的上等宣纸,耷拉下来的眼睛没有锋芒,低调中又透出丝丝古怪的意味。
大概是因为,这个老头走路的姿态,太像一个壮年人了吧。
哪怕张妄,也免不了脚步蹒跚,太后更得小六儿搀扶着才能站稳。
唯有他,胸膛不曾挺起,头颅不曾昂起,脚步也不沉重或轻快,只提着药箱缓缓而来,眼神虚瞅着三人,自然而然显露出自己的年轻来。
“逃难来的百姓说,将士们每战后无论敌我收集尸体,将之一齐运到城中,并逼百姓迁移。”
“不错,瘟疫和刺客,我都安排了,更有诸小国陈兵车骑之侧。他们不愿和车骑打仗,但作为威胁足够了。”太后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丝笑意,很得意,“葛昏晓,到头来,活得最精神的竟是你。看来找你师门的事,我都不必再派人同去了。”
“葛昏晓拜见太后娘娘。”老病鬼微微躬身。
张妄对他招招手:“少装样,快过来瞧瞧咱孙子。”
葛昏晓有点拘谨,拿眼望坐在他身旁的太后:“太后对我师门感兴趣?”
“你那三颗火药一颗定了江山归属,一颗杀了一代名将柳如风,剩下最后一颗,我和邱月刮下一点并一颗解药悬赏天下,竟无人能解,如今也算杏林扬名,被称为天下最毒。柳如风……”太后一顿,眉眼间至今抹不去那一丝惭愧与苦痛,“文能拜相武可封侯……可惜年轻气盛。朝中没有像他一样能撑天的臣子,小六儿年幼,我死后,刚刚杜绝的党争恐怕又要复发。我就想着找找你们的师门,说不定还能寻出第二个柳如风来。”
葛昏晓听到柳如风的死因,眉头一跳,到后来,却慢慢笑起来。他突然对不知何时又躺倒在摇椅上,全没个坐相的张妄道:“谢天谢地,你不是好皇帝,否则我恐怕也得死。”
主弱臣强,即使葛昏晓真找到第三个同门,那人的下场也可想而知。
天下贤才都盼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却不见史上多少贤才被皇家整治得跟咸菜一样。
“我和她打赌,赌输了才轮到你去找人。你都觉得我会输?”张妄想的与他不同,神色冷厉,极怒的模样。
他赢了一辈子,从来只有他不要的,没有他抢不到的。到老来,怎能让太后这个“前妻”坏了自己一世英名?
葛昏晓淡淡道:“你若为这一时之气相助车骑,最后老死异国,休怪我再找个老太安安生生过日子。”
乖张老头子被噎住,瞪大眼睛望着葛昏晓:“你敢!”
老病鬼眉目间冷淡一如当年,挑起半边眉毛:“皇上恕罪?”
张老头一愣,猛然拍着大腿大笑起来,似想起了无比好笑之事。
一转头看见小六儿好奇惊叹的眼神,他便指着葛昏晓笑道:“你将来也是要当皇帝的人,需知道一件事,有罪必罚,哪怕当时罚不得,来日,十几年,几十年,哪怕百年之后,这罪我都记着呢。”
言下之意,昔日老病鬼气他那么多回的大罪,用下半辈子赎了。
葛昏晓撇撇嘴,又板起脸问太后道:“既然你们已经帮我把名声传扬出去,我师门里的人可出现了?”
柳如风死于此毒,师门不可能坐视不理。
张妄躺在摇椅里,懒洋洋地翘着脚道:“前几日有人来杀你,说你谋害同门,我就想着我家老病鬼多善良一个人,这么编排你的人肯定罪该万死,顺手给杀了。你那师门不会只有一个传人吧?”
葛昏晓摇头道:“一脉单传。”
张妄一拍巴掌,大笑道:“那完了!”
他像存心捣乱,非不让葛昏晓和太后好好说话。都道老小孩老小孩,小六儿瞧他这样,不由就想到听乳母说起的,大哭来和兄弟抢夺父母关爱的小孩子。
大概小六儿眼里的亲近太明显,张妄长臂一捞就把小娃儿抱在怀里,对着呆住的太后和葛昏晓,笑得满脸褶子都发颤,好得意的模样。
沉默半响后,葛昏晓才长叹道:“天下奇人异士众多,太后不必太执着于此。”
“你不懂。他,”她一指张妄,恨恨地瞪着,“狂妄自大,把聪明人都赶走,留下一群光会陪他玩的蠢货,使得他退位后党争不断,空耗国力。为了挽救这个烂摊子,我启用新人,新人又被老人带坏,继续党争,好在柳如风异军突起,帮我孤儿寡母压下乱局……小六儿,离他远点!这不是为君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