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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9)

作者: 黎昕玖 阅读记录

我们三站在嘈乱的废墟中央,眼底甚至还有熊熊燃烧不愿熄灭的火的倒影。

“你恨日本人吗?”

“恨!”他毫不迟疑咬牙切齿地说道。

“可是我不认为你恨”,我的声音很冷淡,透着一股子不愿相信他说法的情感。

何毕怔楞了一下,显得有些愤怒,却又因着我是教授,不愿对我无礼,“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林熙明看了我一眼,我给了个眼神示意我没事,他点点头转而去帮其他伤员转移。

“你做过什么吗?”我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没多少神采的黑色眸子,像是一潭死水,隐隐透着腐败的气息,“你并没有做什么,你只是在逃,逃去一个你认为安全的地方。”

我指了指那些在倾倒的建筑中收拾着残局的人们,大多都是穿着清华衣服的学生,“你与他们不同,你没有希望。你可还记得你那篇令我眼前一亮的文章”

“哪……哪篇?”

“五四明志那篇,你在文末说道‘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借用的文天祥的《正气歌》作结,余韵留长。可是你现在呢?你可有效仿秦张良椎、汉苏武节、严将军头、嵇侍中血的勇气?”

我直视着他,严肃地问道,“你如此的颓然,让我如何信你恨日本人?”

“我……我也想为小小报仇”,他仰头看着天空,那里还有着轰炸机划过的痕迹。

我叹了口气,这种关乎精神支柱的东西的的确确是要人自己去想的,只是我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看好的学生这样一天天浑浑噩噩,像是被抽去了脊髓,空有着不愿意屈服的脊梁骨,却失去了内里支撑的力量。

他需要希望,哪怕这希望正如尼采所说的那样,是万恶之首,带给人无尽的痛苦折磨。

可是疼痛往往是真实的,人如果不疼了,麻木了,就与死亡并无区别了。

“我们往往迷失在鲜衣怒马的幻想之中,却苦于捉襟见肘的现实,想与做,有时候相差的只是一点点的希望。你希望为小小报仇吗?”

“希望。”

“你希望回到北平吗?”

“希望。”

“那就尝试着去做吧”,我勾起一个微笑,“老师并不想看到你这样如同行尸走肉般混沌度日,你还年轻。”

我看见他深吸一口气,右手的拳握了又松,松了又握,闭上眼道,“我会好好想想的”,他睁开眼睛,对着我略略欠身,“谢谢先生,先生费心了。”

“我只是不想再看你这样绝望地蹒跚下去罢了。”

何毕离开的脚步有些趔趄,像是黑暗中的人在摸索着灯,或是迷失的船开始抗争洋流。我转过身去找林熙明,却看见迎面走来了一位面容枯槁的老人。我认识这是我们书籍资料的管理员,寡言少语吝啬颜笑的古稀老人,因为姓陈,我们大多尊称一声陈老。

陈老拿着本破烂不堪的笔记本,看见我面前这片方才上课的教室的废墟,怔了一瞬,眉间的皱纹深了些,轻轻摇了摇头,在笔记本上记上数笔。

我略觉惊诧,管理图书的陈老不应是在记录需要重建或是修缮的教室的,这个工作往往是学生们来做的。

“陈老,咳……你这是?”

陈老浑浊的眼瞳蒙上了一层雾色,“常教授啊,我们又失去了十来本教材啊!”

“什么?怎么会?!”我震惊地看着他。

“这间教室后方”,陈老指了指废墟中烧得漆黑的墙角,“堆着才从重庆抢运来的傅斯年傅教授的部分善本,这一炮下去,又变成一地灰烬了啊。”

我……我根本不知……那还有书未被我带走。

陈老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一说的人,沧桑少有笑容的脸上,连那一条条的皱纹都在颤抖着。

“南开的图书馆在日机的轰炸中全部被炸毁,北大图书馆里的书由于时间紧迫几乎没有抢出基本,梅校长本通过顾毓琇联系将图书馆中书籍运往重庆,南渡之时只带了很少一部分,大多是还是在重庆。却万万没有料到6月底……约莫是26、7的样子,梅校长收到顾毓瑔的急电,在前些日子的轰炸之中,一屋子的书……全部焚毁,化为灰烬。”

我浑身犯冷,像是那次落水在寒冰刺骨的池水里,寒意顺着裸露在外的皮肤一点点地钻入骨肉,让人瑟缩着想要找到一个狭小的缝隙,把自己团成一团发抖。

“清华、北大、南开,三校数十年所藏图书几近全部……”

陈老低哑的声音颤抖着消失在了昆明的空气之中,少有表情与情绪的古稀老人眼角湿润,眨不回去的浊泪一滴噙在眼角的皱纹里不肯落下。

“现在联大多用的是傅斯年教授设法将前期疏散到重庆的那13万册,大多是中外善本,这算得上是最后一批书籍了”,陈老拿起水笔用不甚美观的字体在笔记本上记录些什么,“现在又烧毁了十来本……到哪,都躲不过这炸|弹。”

如果……如果我知道那里有,是不是就不会……就不会烧毁了。

我余光看见了林熙明向我走来,我几乎是跌撞着去找他,我握住他的手腕,紧了又松。他被我吓得一惊,却又毫不迟疑地回握住我。

“维华?没事了,没事了。”他有些慌张地抱住我,却因着在人们面前,只是轻轻环住了又松开,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间这样,不知所措地安慰着。

我只觉得很悲伤,那股挥之不去虬曲在血管里、刻在骨子上的冷意缓缓流淌成了某种燃料,或许是柴、或许是煤、或许是油、或许是硝石、是火|药、是一种易燃易爆的情绪,这燃料终于迎来了那一星致命的火花。

我看见林熙明慌忙地伸手抚去我眼角的湿意。

我悄无声息,连自己都未发觉地哭了,而内心却像是在燃烧。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真的难受QAQ

第10章 第十章

【十五】

当日子悄悄地过去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世间的一切不过是掌中水、指间沙。

1939年的春节,是我和林熙明两人在昆明过的第一个春节,西南联大的人多了起来,春节也就热闹了不少。学校里的活动不胜枚举,学生们也都乘着这时间放松一会。我绕着被改成活动场地的操场看了会儿,也不禁感慨年轻人的活力。

前些日子何毕得了家书,却不是什么喜讯。我记着那日下课在路上碰见他,他正从送信人手中接过信拆开。本是欣喜的神情在看见那张薄薄的信纸的一刹那凝结住了,像是被寒冬里的风雪霎时冰封,一点点地侵蚀成痛彻心扉的苦痛。

只是他没有任何的表情,这不是不悲伤,不是不痛苦,这种表情在这两年多的逃难之中时常见到,是一种不再报以任何期待的表情,无力到连痛哭都是一种太重的负担。

何毕立了一会,在冬日毫无温度的阳光里化作了一座毫无生命的冰雕,突然他喃喃地问我,说,先生,新年我可以去您那吗?

我不想在新年的时候一个人。

他这样说道。

除夕晚上,我窝在躺椅之中昏昏欲睡,下巴一点一点地强撑着守岁,林熙明心疼我想让我先去睡觉,只是我总有着一种守到新年到来的执念,他拗不过我,只好在我腰后加了几件棉衣,让我窝着舒服一些。

何毕坐在窗边,零零星星的炮竹声远远地传来,林熙明为我灌了热水袋暖手,又递给何毕一壶热茶,在我身边坐下看起书来。

“先生,我春节之后想去参军。”

我听言清醒了些许,“为何这样想?”

林熙明抬眼看了眼何毕,没说什么。

“我想了很久我到底要干什么”,他靠着椅背,低着眼看着手中的茶杯,袅袅而起的水汽氤氲成难以捉摸的模样,“这两个多月来我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我知道自己太过颓废,可我确实是不知该去往何方。直到那一日我看见同班的一位女同学在路上与自己的幼弟相遇,抱着笑着哭着,她的弟弟浑身是干掉的泥土和污垢,头发蓬乱得看不清脸,而她身穿着深蓝长裙衣冠整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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