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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8)

作者: 黎昕玖 阅读记录

随着时间的推进,僵持在武汉附近的日本军队开始有了动作。

1938年的7月,25万日军沿长江两岸和大别山麓向西南围攻,国党调集100万大军,以武汉为中心,在大别山、长江沿岸组织武汉保卫战。

我对军事不甚了解,但却还是明白战争物资对战争的重要性。云南地处越南缅甸与中国的交界处,自然是国外物资进入中国的重要通道。报纸上曾报道过日军轰炸昆明至越南、缅甸的滇越铁路与滇缅铁路,同时出兵侵占广东与海南岛,切断香港和中国内地的联系,继而进攻广西,切断了镇南关和法属印度支那越南的联系。

9月28日,我正在教室内上课,与学生们讨论泰戈尔的诗集。却听到巨大的轰鸣声在教室外响起,我皱眉放下手中的粉笔,仔细听了数秒。

这个声音,我在北平听过,在长沙听过。

轰鸣声太大,我的声音没办法超过它,只好在黑板上飞快地写到。

“空袭!”

我的学生们大多都是从长沙南下至昆明的,也有着在长沙跑警报的经验,一听是空袭立马向教室外跑去。我慌忙地把放在讲桌上的书籍拿好带在身上,这些都是梅校长费尽千辛万苦补的资料,我不敢去赌炸·弹炸毁这间教室烧掉书的可能。

“维华!”

蓦然听见林熙明的声音,还没来得及转头看上一眼,就感觉到手腕被攥紧。

“快走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

“等下!”我把书揣在怀里,才跌跌撞撞地跟着林熙明跑出去。

所幸学校边上便是山,学生和教授还有当地的农民都向着山中跑去。轰炸机的声音愈发迫近,甚至仿若就在头顶,日军的飞机恍若无人地在天空盘旋,肆无忌惮地列成各种队形,投下一颗颗黑色的炸·弹。

林熙明拉着我躲在了两座山的夹缝之中,用沿路的枝叶挡在头顶。我喘息地有些厉害,嗓子火辣辣地疼。

“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

我惊了一下,印象中林熙明从来没有用过这种略带怒火的语气与我讲过话,侧头疑惑地看了眼他,却发现这人闪躲着躲开了我的目光,我视线下移,看到了他无法控制地颤抖的手指。

他不是在生气,他是在害怕。

“那些书很重……”

他兀地转过头,直直与我的眼神对上,打断了我的话,“书没了还可以找办法买,你……”他哽住了,半晌才又接上,“你,你没了……我有什么办法能找回来吗……?”

我何尝不知道他的恐惧,只是在那个时候,我下意识的反应便是要保护好这些可能将会是孤本的资料,自身的生死仿佛已经被忘却。只是现在安全了,想想刚才的所作所为的确欠妥,更何况我是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有多么在意我的,他这番话让我觉得有些许愧疚。

“抱歉……咳咳,咳。”一开口就发现嗓子像是被砂磨过似的难受,干燥的令我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林熙明立马凑近将我揽住,方才的气就像是被扎了个口,瞬间消散在空气之中,“你别说话了,掩住口鼻呼吸,回去我给你泡点胖大海。”

“抱……”

林熙明一把将我拥在怀里,也幸好四周没人,无人发现。

我倒是有点有苦难言,本是想再说句抱歉的,谁知话说一半又被林熙明打断,反而成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抱”,听上去像是我难受得开始撒娇了一般。

不过自己爱人的怀里还是舒服,至少比靠着山体的岩石柔软温暖。

“对不起,维华”,他把下巴轻轻地搁在我的头顶,“我刚才太急了……语气不好。”

我左右摆了摆头,示意我并不在意。

“这不是你的错,我却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在了你的身上,对不起。”

我略带无奈地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人在他们面前算不上脾气很好的那类人,我曾碰到过他因为实验的同事记录错了数据而严厉地指责的时候,面对我却总是没有脾气。哪怕只是像刚才那样程度的生气,也快的仿佛是昙花一现,转眼却向我道歉起来。

我实在是难以发声说话,便仰起头看着林熙明,他正是最沉稳成熟的年龄,浓眉压着的凤眼之中全是我的身影。我按着他的后颈让他低下头,碰了碰他的唇角。

抛下的炸·弹在不是很远处爆炸,大地颤抖着承受猛烈的冲击。我从林熙明怀里出来,靠在他身上翻看起带出来的书。外面那些破空声爆炸声尖叫声房屋倾倒的声音像是阿鼻地狱被撕裂开了一个口,让那些绝望的恶鬼游荡到了人间。而我却像是在蓬莱仙岛,或是什么一方独静的桃源。

第9章 第九章

【十四】

等日军的轰炸机得意洋洋地回去之后,躲藏的人们才从山中渐次出来。我回到之前的教室,却发现那里已经变作了一片废墟,还未燃尽的木桌木椅仍旧烧着,像是地狱还未离去的模样。

林熙明去找杯子接水,我独自站在废墟边。昆明的这片地方靠山,土质很轻,被炸|弹炸开的气流扬起的尘土浮游在空气中久久没有沉下,呼吸之间便充斥了我整个器官,脆弱的咽喉痒得令人抓狂。我掩住口鼻,却还是挡不住那木头焚烧后的味道,这味道总让我回忆起一年前的南开,书籍被大火吞噬,化为飞灰的样子。

幸好,幸好走之前还记得带上了那几本书。

四周都是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炭黑与血红像是不要钱的墨水泼洒在黄土之上,悲戚的哭声混在焦急救助的呼喊声中,我看见半个钟头之前还在托腮认真听课的学生半身是血,左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胫骨尖锐的断层刺破皮肉赤|裸裸地露出。我记得他时常来我这蹭课听,叫张岭,喜欢打球,现在却是疼得冷汗浸湿了头发,躺在脏污的废墟之中等待着临时编织的担架带他去医院救治。

我几乎用气声问了两句,一个医生模样的人告诉我,他是被倒下的墙砸中了腿,而如今昆明的医疗条件根本不可能给予太多的治疗。

“那……他会怎么样?”

“这条腿……”医生也不过三十未到的模样,书卷气像是刚留学归国的学生,“怕是保不住了。”

现场编制的担架匆匆忙忙地赶制好,三五个人把几近疼昏迷的张岭抬上担架,又赶忙地离开,我目送着他们远去,前不久偶遇这个总是充满活力的年轻人的画面充斥在脑海里,他穿着标有清华1911的无袖背心,拿着篮球从我身边跑过,笑着与我问好。

我不自知地握紧了拳,却又无力地松开。

“维华”,林熙明拿着杯水快步向我走来,“润润嗓子。”

我含了口水在嘴里,看见何毕在不远处像是幽灵一般缓步游荡着,“原来到哪里都逃不过啊”,他看见我和林熙明,便走近了说道。

“是的。”林熙明接过我喝完水的杯子,叹了口气,“维华你的那几本书我给你放在校舍里了。”

“好的”,我应了声林熙明的话,“我们先是中国人,再才是学生、是教授、是医生、是农名……”我敛下眼看着地上肮脏的暗红血迹,“逃,是永远逃不过去的。”

“逃不过去吗?”何毕喃喃道,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我其实有觉察到他封闭住了自己,躯壳来到了昆明,灵魂却被自己束缚在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就像是在长沙的我,在这混乱的战火时代里迷失了自己,只是麻痹在满满当当的课业之中,置身在忙碌里,得到了麻木的充实,却失去了自己的真实。

“你逃出后为什么会想着来昆明?”我问道。

“我不知道”,何毕略略摇了下头,“我不知道该去哪,只是听说了清华的校友都南下来到了昆明,就来了。”

林熙明去找路边的学生借来一个口罩,递给我,我接过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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