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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破(8)

作者: 绿梅枇杷 阅读记录

这一眼过去,却见眉梢眼角憔悴,心里忽然就难过起来,我要到这时候还不知道他所来为谁,这心肝也白长了,从我入城,到他入城,总共十天不到,自玉璧城消息送到,再从邺城赶来,就算日夜兼程,也要□□天。

我被扣留,无关大局,他却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多少人盼着他死,多少人盼他回不去,如他死在玉璧城,不,只要将他扣在这里,太原侯势必进退两难:逼得狠了,是借刀杀人,放得松了,是罔顾手足亲情,部将离心,要灌水入城,又投鼠忌器。

偏还是来了。

眼下府中混乱,想必城中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是不信陆子进敢放水的,但是这局面……却听老狐狸道:“此处不远有高地,大将军可敢与我同去?”

他解袍覆于我肩上:“有何不敢!”

一路走得仓皇,偏还下起了雨,泥泞,我几乎是被他裹着走,触手可及,心口一点暖意,我低低地说:“那晚的雨比今天还大,还冷。”我把声音压得极低,低到我以为除了自己,再不会有人听到,那原本是应该埋在心底,让岁月慢慢化成灰的凄楚,只是这时候、这时候,可能一个浪打过来,就真的都成灰了。

所有念想,通通都成灰。

不出口总归是不甘心,哪怕是说给自己听呢。

但是有人回复我:“我知道。”

“……我回身找你,你被二郎带走了。”

我微怔,不由自主就说了出来:“我不是他的人,你为什么不信我?”

“我并没有不信你。”

“那你为什么要杀我!”

环住我的手臂一紧:“阿离,你是我最大的破绽。”

我在忽然之间明白他心里深藏的恐惧。

亦在忽然之间明白所有犹豫不决与反复无常,明白他为什么当初明明已经拔剑,却在程元嘉示意杀我时候摇头,明白他为什么明明已经绝尘远去,却又去而复返,明白他为什么只问太原侯索要,却并不亲自来见我,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安坐京都,千里迢迢轻身犯险,明白他为什么明明为我入此危城,却在尘埃落定之前不敢多看我一眼。

因他动了心。

起初动心,起初不知动心,而后不敢动心,直到生死相迫。当初他想杀我是真,如今肯与我共死也是真,人总要被逼到不能不面对的时候,才知真心。

当初……是一个站在权力巅峰却还不能掌控这头怪兽的人,不敢留下一丝一毫的破绽。

当初……他是害怕自己动心更多一些,还是害怕有朝一日我会背叛更多,又或者,纯然只是因为不能护我周全,与其让别人拿我胁迫他,或者看我死在别人手里,不如亲自动手,以绝此念,就如同当初他的父亲在深夜里拿箭射他?

这些话,我没有问,他也没有答。

我甚至没有去看他的眼睛,寻一个确定的答案。

那原本就无关紧要。

要紧的只是,他在,我也在,他活着,这么巧,我也还活着。

高地并不太远,但是大伙儿都走得狼狈,幸运的是,这样的狼狈,让老狐狸信了他劝降的诚意,而更幸运的是,好消息在次日传来,原来昨日并非齐军放水冲城,而是风大,吹水入城。

劫后余生,子惠笑吟吟问我:“如今可愿意跟我回去了?”

我皱眉:“可是我还欠太原侯一条命。”

“你欠我四万八千条命!”他横眉竖眼,恶声恶气:“不管你欠他什么,以后,都由我来还。”我将手放在他的掌心,说:“好。”

不过戏言,谁知一语成谶。我在很多年之后还回到过玉璧城,这时候玉璧城已经不复当初满目疮痍,这时候陆子进已经登基称帝,而这时候我爱的人啊,已经长眠于地下许多年,再不会醒来,便纵然年年春暖花开。

我听说人会在走过的地方留下影子,只有相爱的人能够看到,所以我回来,想看一看,我们当初的影子,是否还在故地依偎。

第9章 好梦

玉璧城大胜归来,陆子惠把朝中宵小震得够呛,陆子进加官进爵,而我终于又能骑着我那匹价值三百万钱,又温顺又乖巧的果下马穿行于杨柳荫下,真是皆大欢喜。

我一生之中少有这样顺遂的时候,顺遂到我常常以为是在梦中:

是梦里吧,梦里漫天的纸鸢,有花草虫鱼,有龙飞凤舞,我放的是只峨冠博带的美人鸢,攥紧手中丝线,看他在碧蓝的天幕下,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因为心里笃定无论多高多远都还收得回来而切切欢喜,有人一脸不屑,却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暖的风吹在眼睛里,融成粉红黛绿的印子,缤纷如落英。

是梦里吧,有人陪我登铜雀台,看楼宇连阙,飞阁重檐,前临河洛,背倚漳水,虎视中原,让人想起当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偏有人不解风情,只会追着问:“魏武王何如我父?”

我在梦里寒碜他:“嗳嗳嗳,人家魏武王会写诗,你爹只会弯弓射大雕。”

“弯弓射雕的是我庶母,我爹才没那兴致,”他瞪我,无限沮丧,“魏武王的儿子也会写诗,我爹的儿子——”

我于是安抚他:“放心,我不嫌弃你。”

是在梦里吧,夏夜的月华澄净如青玉,泛舟水上,有远远笙箫,借一分水音,衬三分夜色,轻幽淡远,到夜色渐深,花木葱茏中,纺织娘琴丝里念着世间儿女,一声声旖旎,有人对酒当歌,就有人酣然醉去。

……都是梦里吧。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但是大将军终究不比世子逍遥,三月底回京,四月里又传来西道大行台石景叛乱的消息,焦头烂额大半年,总算逼得石景南逃,祸害他国去,这边马不停蹄跟他后头收拾残局,倒是吞了两淮二十三州,捡到老大一个便宜。

到种种忙完,已经是来年。

新年里接神,踩岁,饮屠苏,合家团圆在晋阳,子惠底下很有几个弟妹,除去陆子进,年岁都还小。子惠十二岁到邺城开府辅政,少回晋阳,与弟妹都不亲近,我因妾身未明,扮个小厮就跟去了。

被陆子进认出来,嘻嘻调笑:“明明我先遇见你。”

“嗯哪,侯爷叫我去行刺阿惠。”我取酒给他,毫不留情撕下他多情假面,却并不问他为什么发动那些明显不能成事的行刺,又为什么不过问行刺的结果、刺客的下落,他们兄弟的恩怨,不是我可以插手。

他连饮了几盅,靠在案上,支颐看我:“阿离可知兄长最近在忙些什么?”

“不知。”

“不想知道?”

“不想。”

陆子进于是长叹:“阿离是几时起,对我兄长如是放心?”

我反问他:“我不放心,有用么?”

他怔住,忽笑道:“阿离你总叫我意外,我真怕自己有天会后悔。”

我挑挑眉,忍住没问他后悔什么……但是我很快知道了子惠在忙什么。

那是三月,三月三曲水流觞,听说灵泉寺桃花开了,知子惠不得闲,也就没提,独自前去。灵泉寺在城西灵宝山南麓,寺中幽泉,曲曲折折,泉边桃树三千,繁叶青青,繁花灿灿,如云霞织锦,让人目眩神迷,走马观花,忽听得有女子笑语:“仲华今日衣裙,可与桃花争艳了。”

好奇心起,探头去看,只见一群贵族少女,穿戴得花团锦簇,中有一人,背影格外窈窕,鸦鸦乌发,发上珍珠簪,耳中明月珰,上身丁香素面交领短襦袄,腰下系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浅青披帛上细绘的花,一朵盛开,如丹阳春醉,一朵待放,如明月含羞。

有人问:“……是大将军所赠?”

少女微微垂头,露出莹白一段粉颈,没有应话。

先前夸她的那名女子又道:“仲华与大将军好事将近了么?”

少女嘤嘤细语:“约是四月初,梅子青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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