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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破(9)

作者: 绿梅枇杷 阅读记录

周遭女伴纷纷打趣她,或艳羡大将军英武,或赞佳期良年,又言说嫁衣添妆,少女淡粉的耳垂慢慢转为绯色,我正琢磨“大将军”三个字好生耳熟,忽有男子声音遥遥传来:“仲华在么?”

林中登时静下去,少女微提了声,应道:“在的。”

便有婢子进林献花:“大将军见桃花颜色好,特摘了送与娘子插戴。”

我于是忽然记起那个男声,也像是到这时候才想起大将军何许人也,他并不曾问过我穿什么衣,戴什么花,更勿论钗环头面,胭脂水粉,我亦习惯了青衣素容,只当他不喜,却原来,并非如此么?

我有心看那少女容颜,到真真看到,还是怔住,之前之后许多关节,忽然就明白过来,难怪当初陆子进救我,难怪当初陆子进笃定他不会杀我,难怪当初天子在床闱私地看见我,不好多问,一惊而走,难怪他当初说,我长得像世子妃……那确实是像的。

那确实是像的……我靠着树干,默默地想,有桃花一片一片,从头顶落下来,堆积在脚边,如胭脂,如锦绣,如所有不可能再来过的时光。

听说桃花酿酒极好,只是我这样的俗人,终究不配这些雅事,也就罢了,取了清酒,一个人慢慢喝,喝了多少不记得,子惠回来时候还没有醉,我跟他说:“我已经许久没有回过蜀中,想必师父会想我,如今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与其等他找借口支开我,不如我自己来。

与其日日等头上悬剑落下来,不如我自己一刀痛快,当初他或也是作如是想。我不怀疑他曾经动心,只是他这样的人,动心,算得了什么,如与江山权势相冲,他未必就不会杀我第二次。

我却是……无法承受第二次这样的痛。

又或是,有前车之鉴,我终究无法全心信他。

子惠讶然,大约他没有想过,我原来也有来处,却无多话,只问:“去多久?”

这问却难回,我只想好合好散,并不想撕破脸皮,因为这样好的梦,毕竟难得,便道:“等你不忙,我就回来了。”——我心知这个“不忙”的时候,是永远都等不到了,不想时尤自可,想时如刀割,只是我这样的人,连眼泪也都极少,或曾有,一次就流尽了。

“唔,恼我忙?”他就我的手喝了一盅酒:“眼下确实忙……那就五月吧,蜀中虽远,五月也该回来了,我叫阿洛送你。”

阿洛是他心腹,我哪里敢叫他跟着,忙摆手道:“不用了,自保的本事我还有,师父爱静,去多了人他不高兴。”

他絮絮叨叨一车的话,譬如路途遥远,譬如春夏之交,天气反复,必带的衣物与常用的药物,又说五月里诸事了结,要带我回怀朔镇,看他长大的地方,又说洛阳牡丹颜色好,可惜今年却是错过了。

我酒劲上来,有一搭没一搭敷衍,说年年岁岁,花有相似。

猛地想起此去经年,要再找他这么好的颜色,却是为难,悲从中来,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他庶母射的也不是雕,女子臂力受限,就是只鸟……

另外他嫡母柔然公主也射过哈哈哈哈哈哈哈^_^

第10章 东柏堂

并没有回蜀中。

邺城这许多年,到底生了眷恋,又习惯得过且过,一动不如一静,就地找了个荒僻的地方住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这时候我并没有明明白白想过,这个“以后”到底是什么时候。

到底不敢想。

时光水一样滑过去,我等他成亲的消息,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心平气和到心浮气躁。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不不不,我宁肯一次就听到两只靴子落地,免得牵肠挂肚。

偏他成心跟我过不去,左等左不来,右等右不来,终于按捺不住,挑了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夜探将军府,扑了空,打听才知道,我离去之后,他在东柏堂倒比在府中时候多,我猜,多半是东柏堂更华奢的缘故。

东柏堂却不比将军府好进,一来生疏,二来他常在彼处办公,监守更为严密。

只是我思来想去,到底拗不过自己,咬咬牙,也就去了。

原以为明哨暗哨多如牛毛,不想却还好,顺利绕过关卡,顺利进了书房,那人在灯下看图,我原本只想看一眼就走,但他终究是个美人,看了第一眼就想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还想看第三眼……脚下像是生了根,怎么劝都不动,一直到他熄灯歇下,要站起时,脚下一软,差点没栽下去。

后来再去,才发现他看的是一张地图,平平常常一张地图,朱砂笔圈出蜀中。

说不动心那简直不可能,只差没跳下去大声喧哗说我回来了,但是终究也没有,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他终究会娶元仲华,她是公主,她是皇帝唯一的妹妹,她能带来宗室的支持,也能卸下皇帝最后一分戒心,换我是他,且莫说她与我长得一般无二,就是丑比无盐,我也咬牙娶了。

我知道他想当皇帝,不是一朝一夕。

或者说陆家有此图谋,并非一朝一夕——那是他自小订下的妻子。

既然早晚都逃不过这样一个结局,又何必多生枝节,就算他此时念我,时长日久,也会淡了。想得这样清楚,每每天亮时候跟自己说再不出门,但是到天黑,又鬼使神差,多看一眼就好,多看一晚就好……看他在灯下写字,看他在灯下作画,看他在灯下发呆,看他伏案睡去。

这样静好的长夜,就仿佛回到从前,我仰头,淡银色星光照亮我的眼睛。

我看到过阿洛,阿洛跪在地上,说:“……还没有消息。”

他黯然叹一口气。

也看到过程元嘉,我在之后的反复思索中猜知我为什么得到灵泉寺桃花开的消息,无非有人透露于我,无非有人布局,让我撞见元仲华,无非有人希望我自行离去,这个全心全意为子惠着想的人,自然只有当初渤海王麾下第一谋士,程元嘉。奇怪的是,我并不怨恨,我只是惋惜,其实我可以离开得迟一点……再迟一点。

便纵是千里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席。

但是后悔从来都无济于事,如今所愿,不过有得一日,算得一日。

我早知道这样的日子会在某一天突然结束,但是我并没有料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急,这么……鲜血淋漓。

八月,暑气散尽,木樨开始香了,这样好的月亮,大约是中秋,我抱膝屋上,当初有人陪我上房揭瓦,下地偷瓜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多好,如今他独坐静室,如今我独享桂华,咫尺如天涯,始知当初欢喜。

“吱呀——”有人推门而入。

“出去!”随即就传来子惠喝斥:“我未传膳,你来做什么,出去!”

侍人唯唯而退,至门口,脚步声忽然怪异,低头看去,那人猛地掀翻食盘,挥刀砍过去:“我来杀你!”

变起突然,子惠手无寸铁,就只能闪避,闪开第一刀,第二刀又劈至,我脑袋里嗡地一声,直接就跳了下去,大声喝道:“住手!”

原是想惊动侍卫,不想并没有侍卫闻声赶来,这人却真的住了手,子惠哈哈大笑:“阿离阿离,我看你还忍得到几时。”

登时就懵了,忽又明白过来,他是早知我在他左右,多半也知道我为什么不现身,于是设下这样一个圈套,引我入彀,无非知我放不下他,一时欢喜,一时苦涩,欢喜他肯为我用心如此,苦涩便如此用心,也回天无力。

他挥手道:“下去吧,没你的事了。”

侍人应诺,果然就退了出去,连门都带上。

就只剩下我与他,静室之中,彼此呼吸绵密悠长,我苦笑:“大将军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你把侍卫都支开,要真有个心怀叵测的……”

“不支开他们,你怎生进来?”他在灯下凝视我,这般容色,这般深情,又这般佻脱这般任性妄为,宛然还如当日,不知怎的,心里就是一酸:“她也没什么不好,金尊玉贵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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