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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破(3)

作者: 绿梅枇杷 阅读记录

且惊且惑:“什么马?”

“一匹果下马,”青衣秀士人挺和气,解释给我听:“甚难得,太傅珍爱之,为殿下所擅取,太傅不忿,向王爷索要,方有今日之祸——殿下、殿下!”

世子闭目不语,不理,不睬,青衣秀士凝坐久之,无奈何,怏怏而去。

我呆呆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终于装死装够了的某人勉力睁开眼睛——当然以他目前的状态,眼睛睁不睁都只剩一条缝,我看不清楚缝里的表情,但是笑意一丝一丝泄了出来,就好像秋日下午的阳光。

为什么庇护我,为什么不把我供出去——这顿打,他挨得不轻,但是这样的话,要问出口,却还嫌矫情,于是就只悬在舌尖,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反是他悟了,用十二分鄙视的目光打量我:“你经得起我爹一顿打么?”

……这不是重点!我怒:“难道你就经得起?”

“那是当然!”他骄傲得像只开屏的孔雀,白的:“本世子身经百战,早就金刚不坏了,一顿打算什么,当初我爹拿箭射我……”

“射死了吗?”我眼巴巴地问,他一口气上不来,昏了过去。

……其实谎言可以不必这样明目张胆,我撑着下巴看他肿胀如猪头的脸面,郁郁地想,渤海王固然会用棍棒教训他,但是对我,何须棍棒?我不知道他在掩饰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不想我死——也许要找另外一个试毒人,并不那么容易……唔,这个笑话真冷。

我离开师门之后,流离辗转于乱世,从未有人珍视,亦从未得人爱惜,生死如瞬息浮云,而眼前这人肯护卫我,肯为我挨打,我并不清楚其中缘由,却始终记得那个秋日的下午,阳光真好,有什么在阳光里悄然萌发,有什么在空气里弥漫,有什么在记忆里深种,有什么停在指尖,如蝴蝶收起双翼,切切欢喜,如深夜萤火,忽闪忽灭。

第4章 监国

药极苦,于是哄世子爷喝药变成一个基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借口药里可能或者也许有毒,骗我喝了一匙又一匙……然后我会看着空空如也的药碗欲哭无泪,他在一旁吃着蜜饯拍着心口如劫后余生。

我建议过把果下马退还给太傅,毕竟不义之财么,得来容易,丢了也不可惜,但是世子坚决不肯,理由是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我问他:“你就不怕你爹再打你?”

“不怕,”纨绔胸有成竹,从容不迫:“我不肯答应元嘉退马,元嘉定然会去找姑姑,跟姑姑说,我爹又打我了,姑姑自小就疼我,有她镇场,姑父哪里还敢来要马,他不来,我爹自然乐得装糊涂……”

元嘉想必就是那名青衣秀士,但是这姑姑姑父……我晕头转向:“殿下的姑父——”

“太傅。”

嘎!言简意赅,完美解释了为什么在大齐境内,竟然有人敢捋渤海王虎须的原因。

但是渤海王没有回头找世子麻烦,却不是太傅家河东狮吼的缘故,而是因为齐郑开战了。

渤海王在齐,是个神奇的人物,他出身草莽,战功赫赫,他把持朝政,一手遮天,气焰之跋扈,几度废立天子,是个能与魏武王媲美,或者说,比魏武王曹操更嚣张的奸雄,他决意亲征,自然要留世子监国。

世子于是忽然忙碌起来:上朝议政,督运粮草,稳定局势……那是他的另外一面。

其实一个人很难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完全融入一种,与之前全然不一样的生活,就好像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习惯颠沛流离,什么时候开始重新耽于安乐,又什么时候开始,习惯半夜里惊醒,被请去书房。

理由是……世子爷饿了。

每次在深夜里走过漫长的桂华廊,我都会生出掐死某人的决心与勇气——如果他不在白日里纵马行猎,如果他舍得下东柏堂中轻歌曼舞,如果他丢得开华服美食的品鉴,如果他推得掉宴饮宴游,何至于拖到这个时辰还不能安寝!

但是看到灯下疲倦的面容,忽然又心软。

寂寂长夜,有时磨墨,澄心纸上飞扬跋扈的字迹一行一行;有时添香,剪落一朵灯花,欲坠不坠的光华里悄然碎去的影;有时念一些不打紧的文书,有人在灯影里沉沉睡去,安静绵长的呼吸,斜飞入鬓的眉。

这样安好的时光,要许多年以后才明白背后的波云诡谲与暗魅丛生,有人行走在钢丝之上,步步惊心,有人骄傲到无可救药,不肯示弱,不肯退让,不肯让人觑见一分半分的倦色与怯意……只是长夜太漫长。

一个人孤苦,不如两个人相依为命。

在晨光里给他梳发,发丝乌如泼墨,柔如软缎,忽听他问:“你笑什么?”

一怔,果然看见铜镜里微微上扬的嘴角,而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为什么笑?因为欢喜么?欢喜什么呢?

茫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更急促的敲门,门拉开,衣着褴褛的男子扑倒在地,我扶他起来,他却推开我,蹒跚行至世子面前,扑通跪倒,悲声道:“殿下——”

竟是程元嘉!

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世子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我的脸上。我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这样古怪的神色,不由自主退了半步,片刻迟疑,仿佛流星过去,我听见他低低的叹息。“藏书阁有坛石冻春,”他柔声道:“阿离,你去帮我取来。”

我应声好,转身出门。

走了约有七八步,忍不住回头,他还站在那里,手按腰间,眼帘微垂,隔得远,表情看不真切,只看到程元嘉摇头,他跟着摇头,我不知道他们打什么哑谜,要再走,却被叫住。

他说:“我要出远门,阿离,你随我去么?”

我不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我,但是我应了,我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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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出门,离城往西。

带的亲卫不多,却极是精悍。没有人说话,沉默如同夜幕一般坚硬,我原不擅长骑马,也不敢吭声。行了有三四日,众人神色渐渐严峻,一只叫危险的野兽,伏在阴影里,所有人都看得见,所有人都沉默。

守夜的晚上,孤月徘徊,一口气呼出,夜雾茫茫。

世子招手叫我过去。

连日奔波,每个人都憔悴,他生了青青的胡茬,眼睛却格外明亮,叫我去,却又不开口,良久,方才问了一句奇怪的话:“阿离,你家在哪里?”

“蜀中。”太久没回去,忽然提起,舌尖艰涩。

“蜀中。”他虚虚重复,眼睛看着我,瞳仁里分明没有我的影子。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虽然这样的沉默多少让人不安,但是王侯之家,总有些事,他不能说,我不能问,这是我知道的。

就在我以为沉默会一直持续到天亮的时候,他却又开了口,轻轻地,低低的,仿佛声音大了会将自己从梦中惊醒:“我家在怀朔镇……那是座灰扑扑的小城,土黄的房子,土黄的路,纵马奔过,会扬起一阵一阵的灰,我在那里长到五岁。”

这样一个堪称完美的纨绔代言人,竟是个乡下长大的土包子!……我干干地说:“我还以为世子生就在邺城呢。”

他像是没听到我的话:“……我爹是个大头兵,喜欢与四方豪杰往来,家里穷得厉害,我常常在半夜里饿醒,二郎小,就会哭,他一哭我就给他喝水,水喝多了,肚子鼓起来,就像吃饱了一样。”

“冬天里冷,风刮得像刀割,买不起柴火,母亲捡了牛屎回来烧,但还是冷、冷……”

“渤、渤海王呢?”我无法将眼前这个人与他口中饥寒交迫的孩子联系起来,我一直都以为他含着金匙出世,一下地就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那时候天下已经乱啦,”他微微一笑:“父亲奔走四方,没有人用他,或者用了又猜忌,于是全家总在半夜里逃命,有时候下雨,我那时候年纪小,马骑得不好,三番两次从马上掉下去,大伙儿被我拖累,追兵又实在跟得紧,父亲一狠心,就……如今我一闭眼,都还能看到他的箭尖,在暗夜里闪闪发光,阿离,如果是你、如果换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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