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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破(2)

作者: 绿梅枇杷 阅读记录

商人不敢拒,但问:“不知殿下要借几日?”

“三日足矣。”

商人见时日不长,又知这位信誉尚好,也就应了,他前脚出门,世子后脚就拷问我:“阿离你识字?”

我刚泄了底,不敢抵赖,只含糊道:“认得几个。”

“甚好,”世子笑得像只才偷过腥忘了抹嘴的狐狸,把书往我手上一塞:“且去,这几日无须你服侍,把书誊抄与我就好。”

三日后商人再来,世子笑嘻嘻把手抄本拍到商人面前,得意洋洋:“较之如何?”

狡黠如是,轻狂如是,可恨如是!商人有没有吐血我不知道,反正我吐了。

也寻机问过,他如何知是太原侯派人行刺,他一脸理所当然:“还有别人么?”

——凭他陆家在邺城无孔不入的势力,这个“别人”还真是很难找。

再问为什么不追究,他笑:“就凭你们……杀得了我?”

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纠结又纠结,时光无声无息过去,忽然就到了秋天,秋花瑟瑟,秋叶瑟瑟,秋风瑟瑟,世子打算出门狩猎,因狩猎中免不了吃吃喝喝,所以也免不了要带我同去,我表示我这辈子还没骑过马,他于是答应给我选匹温顺可人的,但是当我们亲临马厩,当马厩里齐刷刷一排大宛宝马以为桀骜的姿态挑剔的小眼神居高临下扫视我,连世子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世子何许人也,他要做的事,有条件要做,没条件创造条件也是要做的——他决定带我去东市挑马,我铭记上次的血泪教训,生怕他又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整我,小心翼翼问:“一定要去吗?”

他笑得人畜无害:“你说呢?”

呜呼,我还能说什么。

马市的马,哪里能与世子府上比,走到腰酸背痛腿抽筋,也没找到合意的,垂头丧气打道回府,途径漳水,忽见岸边垂杨下系马,油光水滑一身褐色皮毛,高则三尺不足,长则三尺有余,玲珑可爱,不由精神一振,指而问道:“如何?”

“好眼光!”世子识货,拊掌赞说:“果下马原产于岭南,中原也不多见……没三百万钱拿不下来。”难得能宰他一刀,正满心雀跃,他却斜斜睨我一眼:“唔,卖了你,顶多能凑个零头。”

我面色一垮:“殿下买不起不必逞强,这狩猎,阿离不去也使得的。”

世子笑了:“谁说我要买。”

我扬眉看他。

“……去牵了来就是。”

“喂喂喂,”我两眼发直:“不告而取谓之偷,你堂堂渤海王世子——”

“难道你没偷过?”世子驳斥得理直气壮。

“……当我没说!”——乾封九年那一路逃难,不偷不抢,老子早挂了。

值得称道的是,世子爷身手相当利落,不过盏茶功夫,我就得到了那匹价值三百万钱的,又温顺又可爱的果下马。

第3章 挨打

这个秋季在我的记忆里占据了极漫长的时光,比我肯承认的要长,比他知道的要久——你知道么,一个人的记忆,可以很短很短,短成一句话,倏忽,就白马过隙,如梭穿去,也可以很长很长,当这句话被肢解,被零拆成一个字一个字,一横一竖,一点一捺,每一笔都有不一样的颜色,不一样的温度,不一样的风过去,当时阳光,当时盛开的花,当时霏霏细雨,当时一树妆如碧……所有,重叠成影的笑容,哭泣,欢喜,与悲哀。

记忆就这样被拉长,拉长,如天长地久,无穷无尽。

于是在许多年以后,无论我什么时候回望,都会看到那个懵懂的傻姑娘,兴冲冲提了食盒,沿着回廊转一个弯,廊下精乖伶俐的小丫头,闪烁其词告诉她:世子在书房。她兴冲冲走了过去。

“哗啦!”巨响,咆哮如雷鸣:“我让你胡闹、我让你胡闹!”

吓了一大跳,没敢贸然敲门,从窗缝往里瞧,只见屏倒几歪,笔墨纸砚碎落一地,一五十上下的紫袍男子正手持棍棒,打得一人鬼哭狼嚎,抱头鼠窜,定睛看去,不是世子却是哪个?

能在世子府明目张胆殴打世子的,不用想也知道只有他爹。久闻渤海王奸雄之名,这还真……真闻名不如见面呐,我一面寻思,一面又疑惑:世子平日混账事多了去了,却不知今日事发的是哪一桩、哪一件——只怕世子自个儿也未必清楚。

起初幸灾乐祸,渐渐形势就不对了:室中但闻棍棒之声俨然,而哭号渐渐弱下去、弱下去……几近于无,我将窗缝扒得更宽一些,只见世子蜷在墙角,血污满面,而生死不知。

猛又听“咔嚓”一声,臂粗棍棒生生打折。

渤海王尤嫌不够,转身举起窗下一张蝙蝠流云紫檀几案,劈头就要砸过去。当时只觉脑袋里轰然一声,所有的血都涌上来,沸腾,哪里还想得到其他,破窗而入,叫道:“王爷饶命!”

“王爷饶命!”又一条人影闯进来,却是个青衫的中年男子,他抱住渤海王的腿放声大哭:“王爷教训世子过分了!”

渤海王一怔,大约这世上还从来没有人管过他打儿子的事,竟解释道:“我性子急,责打阿惠是寻常事,不打紧的。”

青衫男子哭天抢地,泪流满面:“一次都过分了,何况经常!”

我猜他是渤海王看重的幕僚,不然以渤海王暴戾,哪里容他说三道四。懒得听他们君臣扯皮,自顾扑过去看世子,轻喊几声,全无动静,心下就慌了,抖着手探他鼻息,一丝儿气也无。我以为我会尖叫出声,但是并没有,一丝儿声音都没有,只眼泪无故,簌簌。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掉泪,至少当时不知道。

不记得过了多久,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久,恍惚有人扯我的衣袖,恍惚低头,恍惚是那个遍体鳞伤的人动了动唇:“别哭。”

声如蚊呐。

我在人没死与诈尸之间犹豫了片刻,又在起身暴走与继续悲痛之中选择了片刻,终于发觉整个事件的奇诡之处——我是一名刺客,我是一名奉命前来刺杀他的刺客,杀死他是我的终极目标,他死了,我难过个什么劲!

还有没有天理啊!

忿而起身,又被拉住:“你看住殿下,我去请御医。”

是那名青衣秀士,渤海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撤退了,看来方才一场君臣斗法,臣占了上风。没有人来收拾残局,许是不敢,于是就只剩下重伤——我再看了那个奄奄一息的人一眼,忽然觉得“重伤”两个字也许有待商榷——的世子,我,以及一地破烂。

伸手探脉,果然,脉息平稳有力。

当即醒悟,渤海王到底是他爹、亲爹!就算下死手打,总还有个分寸,不然这家伙凭什么活蹦乱跳到这把年岁还没缺胳膊没少腿?也就是个皮外伤,这时候再看他双目紧闭,不由气不打一处来,喝道:“人都走了,还装什么装!”

那人应声答我:“我哪有装,痛得很!”

……大丈夫讲究气节,讲究流血不流泪,讲究打死不喊痛,对这个衙内,是半点都不管用的。我懒得与他斗嘴,只用茶水湿了帕子,慢慢拭他面上血污,旧污方去,新血又涌出来,不过片刻,整张帕子被血浸透,伤口狰狞,端的是触目惊心。

忍不住问:“你爹为什么打你?”

“我怎么知道,”衙内若无其事:“他高兴打我一顿,不高兴又打我一顿,要什么理由。”

……好吧,渤海王威武,我被打败了。

不多时候御医赶到,看到世子情状,半点不吃惊,捋起袖子就开工,清洗,上药,包扎,开方,一气呵成,熟练无比,总共盏茶功夫,拍拍手就走了。

全然没当回事儿。

目瞪口呆之余,不得不意识到,这事儿在世子府真不算个事儿。

不习惯的大约只有我,和那名勇气可嘉的青衣秀士,在御医走后,他还在苦口婆心劝谏世子:“殿下,那马,还是退还给太傅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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