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回 苦寒风欲灭美人灯恨金石堪折君子剑(上)
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雪了。
衣衣起身,从箱子里拿出一件灰褐色青秋兰带帽披风,抖开将自己围住。因她怕冷,这披风是去年冬莫先生让人从南美买来的。那天他凌晨四点出门,她穿戴这披风相送。莫先生每往前走四五步就回身赶她去睡。她闭目打着呵欠不理会,慢吞吞跟在后面,直送到门口。谁知汪先生一群人早候在那里,隔得远远就大声打趣:“这可是‘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呀,啊?”羞得她转身便跑。
心里的冷和风雪的冷,同被隔绝在这件披风外。衣衣像一个晚归疲累的孩子钻进了被子,也像一位即将落败的将军重获了最趁手的兵刃,她提起箱子,跺了跺脚,在无尽的白雪里留下了她终将湮灭的痕迹。
她带着文人看自己的作品集有多厚的心态,回头看走过的路。满意看到适才休憩的墙垣已渺茫不清,只是诧异足迹旁还跟着一串梅花点。顺着梅花点及近,才见不是雪就在她足边,小狗一般仰望着她。
衣衣伸手想要抱它,又恐再次将它惊走,手臂僵在了半空好一会儿。不是雪忽地窜了上来,衣衣手臂一弯便将它搂在了怀里,拍了拍它的脑门以示惩戒,又用温暖的掌心握着它湿凉的小脚。
“还以为你跑丢了。”衣衣低声埋怨了一句。独自行路时,她颇有看破世事的空寂,这小东西在手衣衣则开始盘算天明的早餐了。
又往前走了一个转角,见灰蓝色的风雪中有两扇暖黄的窗子,像是一只庞大凶残的动物却有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衣衣被这双眼迷住了,不由自主地靠近。
这是一间老虎灶,专烧开水的。深夜老板娘正在柜台后算账,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她从算盘上移目去看,却见雪花环绕中立着一位华贵且极标志的美人,老板娘眨了眨眼睛,以为在做梦。
衣衣问能否进来喝一杯热水。
老板娘只见她嘴巴动,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衣衣见老板娘呆着不回答,以为是为难,转身准备走掉。
“喝水呀,可以呀!”
衣衣进得门来,一股热气迎面蒸腾,老板娘站在柜台后朝她招呼着。细看老板娘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妇人,穿着粗布衣裳,脸色憔悴。
“我想喝杯热水,身上没有钱,明天我当件东西再来付账,可以么?”衣衣站在柜台前,小声嗫喏。
老板娘闻言楞了一会儿,忽然转了眼珠,大声呼唤:“捐生,倒碗水来!”又对衣衣笑道:“别客气,值什么。”
衣衣道了谢,挨着一张木桌坐下。不是雪从她的怀里露出了头。
柜台旁有三条长凳,围绕成一个三角形,三角形里站着一个周岁大的男孩子,围着口水帘,眼睛又大又圆,长得虎头虎脑。
“猫~猫~”那孩子看着不是雪,兴奋地拍手:“漂亮猫!”
“你这孩子真是讨债,白天睡晚上不睡!你妈在时被你磨得!”捐生似乎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他一边训斥着孩子,一边倒了碗开水给衣衣,又到后厨去了。
老板娘只看向衣衣:“青天白日都没个章法,这晚上又大风大雪的,小姐怎么还出来?”
衣衣不知从何讲起,“有些变故……”
还未待衣衣详说,老板娘已哀述着“我孙子虎头这么小就没了妈妈真是可怜”。原来她儿媳因轰炸而遇难,衣衣听下来亦感叹了几回,最终垂下头,抿了口碗里的水。
“小姐瞧我家捐生怎么样?若肯眷顾,留心帮我家捐生再寻一个罢。”老板娘讨好笑道:“自然了,好的也瞧不上我们,捐生又是再娶,门第过往一概不讲究,只要模样不错,肯吃苦,对虎头好。”
衣衣正欲回答,捐生提着长嘴壶气冲冲走到柜台前对母亲怒道:“你怎么又对客人说这样的事?传芬尸骨未寒,你就叫再找,她泉下有知怎么想?”
老板娘料想着,衣衣会自陈一番来历后自荐为媳,她当然不会立即答允,要再花一年半载慢慢考验衣衣合不合格做虎头的后妈,却被儿子莽撞打断,生气地呵斥:“传芬能怎么想?哦哟,了不得啊!小的少的要我来伺候啊!”
捐生泄气地垂头:“我孝敬您,虎头长大了也孝敬您。”
“就知道说大话,不提虎头,单说这间店里外你一个人忙得过来?我死了你把账本交给谁?你收钱的时候叫谁去倒水?”
“请个伙计就行了!”
“伙计?伙计不要工钱!你性子又怯,世道又乱,伙计骑到你头上霸占了这间灶我看你怎么办?娶个媳妇,趁我活着帮你调教几年就好了,伙计怎么调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