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摇光。
自废黜太子身份后,他鲜少束发戴冠,只是以雪色缎带简单地半挽着一头柔亮的墨发,服帖地垂落在身后,衬着流水般的轻衣,显得整个人玉貌昳丽,焕发着极为清润的光彩。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沈冉退下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阿曌。”
荷华“嗯”了一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听璇玑说你因为担忧时鸣,心情不佳,故而就想来宽慰你一二。”
宽慰?
她微地一怔。
环顾四周,迟疑道:“这里……不妥吧。”
很快又皱眉,“民谣与起义之事还未查清,我暂时没心情。”
他却笑:“你想到哪去了?”
向前走一步,拉了拉她的衣袖:“一起去宫外走走?宫人说一场雨过后,灵岫岗那边的橘子都红了。”
——————————
下过雨的土地湿润泥泞,泛着微微的腥气。
这次出行,两人都是便装素服,随行的侍卫都远远跟在身后。
荷华坐在照夜白的马背上,戴着幂篱,素白的轻纱垂及膝盖。摇光则在前面牵着照夜白,保证荷华的安全。相隔几米的地方,飒露紫不紧不慢地踱着步,时不时甩甩尾巴,驱赶身后的蚊蝇。
雨歇雾散,有风自山岗之间吹来,满山的橘子如同一只只橘红的小灯笼,沾露凝珠,灼云燃岭,满目灿然。山农一边喊着号子,一边挑着扁担从灵岫岗运送橘子下来,顺着小道徐徐前行。
一切都是如此祥和,仿佛之前的干旱从未发生过一般。
发现那些山农都是朝同一个方向去,荷华不由得举目远眺,只见小路的尽头是白茫茫的江面,依稀可见船只的风帆微微鼓起。
“他们是在运橘子去汧灵江边?”
听见荷华的问题,摇光点头,“灵岫岗的蜜橘一向有名,每年秋季,郢国都会采购几千斤,通过汧灵江的运船运往国都碧落城。其中品质最好的,会送入宫廷内苑,供王族享用。”
语毕,他叫住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老山农,和他交谈几句后,拿了一只橘
子。
剥开橙红的橘皮,摇光仔细撕去上面的白丝络,递给荷华。
荷华尝了一瓣,甜蜜的汁液涌入舌尖,毫无一丝酸涩。
想起时鸣还在病中,或许能尝尝蜜橘,甜甜嘴缓解病痛,她看向老山农,“这一筐我都要了。”
见荷华喜欢,摇光直接递给老山农一枚金铢。
老山农头发花白,皮肤黝黑,显然是贫苦出身,完全没想到摇光出手会如此大方,不由得用牙咬了一下金铢。
确认是黄金后,他喜不自胜,道:
“多谢贵人!俺这边还有一筐,贵人你看还要吗?”
荷华摇头,“不必了,你抓紧时间送去江边的运船吧。”
老山农难掩失落之意,不过很快打起精神,将扁担上的竹筐调整了一下位置后,唱着号子,继续前行。
那句“橘压担兮路盘盘,曬野风清汗透衫”顺着清风,传入耳畔,荷华不由得微微一怔。
曬野。
这个词语一般指“晒干的田野”,那首斥责她牝鸡司晨的民谣里,也曾提过“赤日曬野兮”。
但实际上,在宸国境内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很少会用“曬野”这个词语,因为它的口音和宸人的用语习惯不太符合。
荷华原本以为民谣的作者应该是耜国一带的人,但为何在灵岫岗的山农号子里,也会出现这个词语?
她再次叫住老山农。
“老伯,我想问问,你这号子,是自己写的吗?”
没想到荷华会突然问这个问题,老山农先是一愣,然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
“俺是个没文化的人,怎么会写这些呢。是大家之前和郢国的行商打交道,听船上的文人吟诵时候记下来的,俺们觉得写得好,读起来也顺口,就当成运橘子时的号子了。”
郢国。
荷华同摇光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一个人名。
临渊君颜瑾。
放眼整个中庭的诸侯国里,能有如此心计,善于借力打力,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引起宸国内乱,令君臣如临大敌的人,也只有他了。
“多谢老伯,这样吧,剩下的一筐蜜橘,我们也要了。”摇光递给老山农一枚金铢,然后看向荷华:
“我们可以回宫了。先前沈冉调查得知,民谣自云梦泽传起,云梦泽连接汧灵江,而郢国一向以水师与航船闻名。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修筑圜丘时神门塌陷,恐怕也有临渊君的手笔。”
荷华蹙眉。
民谣扩散,流民起义,臧寿谋反,神门坍塌……
一桩桩,一件件事联系在一起,颜瑾这步棋,甚至可以说,并非阴谋,而是阳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