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我,年纪尚小,并不理解她话中的深意,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晚。
她颤抖着塞给我一把匕首,刀柄上刻着精致小巧的梅花图案,她的声音微弱却又坚定:“去边关找菀儿......帮她......”
鲜血从她的嘴角不断溢出,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得让人惊悸。
当宁老将军的亲卫找到我时,我才惊觉,自己又一次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那年我十五岁。
我带着宁夫人的遗物,离开了京城,混入流民的队伍,一路风餐露宿,靠乞讨艰难前行,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北疆,只为寻找到宁莞——宁家唯一幸存的血脉。
当我在铁鹰营见到十六岁的宁莞时,那个少女已然披上戎装。
她既不像宁将军那般豪迈威严,也不似宁夫人的温婉慈爱。她宛如一把刚刚出鞘的剑,锋芒毕露,却也透着一股脆弱,容易折断。
我并没有立刻与她相认,而是默默应征成为了一名军医。
我等待了整整六年,等待着宁莞成长为足以替宁家报仇雪恨的统帅。在这漫长的六年里,我看着她一次次在战场上受伤,却又一次次坚强地站起来。
直到那一天,她从战场上被人抬了回来,后脑破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我守在她的身边,整整三天三夜未曾合眼。直到第四天清晨,她终于醒来。可当我再次看到她的眼睛……我惊觉,眼前的她似乎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宁莞了。
“将军,您还记得这是什么药吗?”我故意举起一株当归试探她。
她盯着那株当归看了两秒,平静地回答:“伞形科,活血补血。”——真正的宁莞根本不了解药材的分类。
此后,我又试探了她三次。
第一次,我在她喝的茶里悄悄加入了宁夫人独门秘制的安神散。她端起茶杯,一口饮尽,却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
第二次,我有意提起朔方城之战。她只是淡淡地说:“很惨烈的战役。”——但真正的宁莞,从不轻易提及朔方城,那是她心底永远无法抹去的噩梦。
第三次,在从黑木村防控瘟疫回营的路上,我故意说道,那防控瘟疫的医术是传自宁夫人,世上除了宁家嫡系,没有人知晓。她却回答:“母亲确实教过我一些。”
——就在那一刻,我无比确定。
眼前的人,是宁莞的躯壳,但内里的灵魂却已换作他人。因为真正的宁莞自幼便跟随宁老将军在边关生活,从未跟着宁夫人学过医术。
后来,她成为了新帝,封我做了太医院院使。
有时,在深夜独自配药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的那个宁莞——她脾气暴躁,行事冲动,仿佛胸口永远憋着一股无法咽下的气。
而现在的这位“将军”……不,如今的这位女帝,冷静得如同深潭之下的寒冰。
可是,当边疆瘟疫肆虐爆发,她为了绘制隔离营的图纸,彻夜未眠;当老臣以死相逼,要求她立下皇夫,她却冷笑回应“朕的江山不需要借种”——在这些瞬间,我又看到了宁老将军的影子。
她把我从高德忠手中救下的那天,我真切地看到了她对我的紧张。
她跟我说要带我回家,家?原来,我们早已成为彼此的家人了吗?
当我告诉她秦墨可能葬身火海时,我看到她的眼眶瞬间泛红。
再到秦墨突然出现时,多么稀奇啊,像她这样冷静自持的人,竟也会慌乱?竟也会流露出如此丰富的情绪?
最后,我们三人之间那无需言语的会心一笑,让我终于觉得,我们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然而,她离开的那一天,大雪纷飞。
她只留下了一把龙渊剑,直直地插在无字碑前。红袖告诉我,她去了天外。
我轻轻摸了摸剑柄,触手冰凉。
武宁十年,我在边关的医塾教导学生辨认药材。
“先生,当归为什么要最后放呢?”小徒弟好奇地问道。
我望着窗外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思绪飘回到很多年前,仿佛看到宁夫人正抓着我的手,耐心地讲解:“因为当归性温......”
“因为当归性温,过早加入会破坏药性。”我轻声解释道。
药炉上的当归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在氤氲的水汽中,我仿佛看见三个模糊的影子:手持长剑的将军,认真捣药的宁夫人,还有那个来自异世的灵魂。她们最终都融入了这片锦绣河山,成为了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想起宁夫人曾经说过的话:“医者仁心,但也要记得当归。”
当归。当归故里,当归本心。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玉镯——那是将军留给我的最后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