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孩子走得早,我就是看不得孩子受这样的苦。我当时就想,只要有我们一口饭吃,就有他一口汤喝!何况这孩子懂事,再苦还能苦到哪里去?当日我和我老伴就在门口等他经过,但是一直快到天黑都没见他下山。我们心里担心,就上山去寻他。好在大雪早就停了,我们沿着他的脚步在半山腰上发现了他。
“他一个那么瘦小的孩子,被冻得脸色发白嘴唇发紫,我们就连忙把他抱下山去。好在他福大命大活了下来,不然我们这心里啊,估计这辈子都过不去了。”
忆起往昔,左丈人抹了眼泪:“也就是在那天,我们收养了他。那些人说他不吉利,我们就非得说他吉利,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叫吉郎,日后叫着叫着,竟成了大名。那时候家中穷苦,根本供不起吉郎读书。
“可这孩子却天赋过人,没有纸笔,便在沙地上用竹签写字,十岁那年他去豪绅家中做杂役,听见其子读书,只听了一遍便会背诵。我们时常自责无能,可这孩子竟给自己寻了出路,和豪绅讲了条件,说是以读书为酬,为期三年。那豪绅家中千卷书,竟当真被他读完了。”
“那时的他想去明知学堂上学,但明知学堂是明州城最好的学堂,束脩也是最贵的。我们负担不起,吉郎便去做了学堂的杂役,每日边做工边听他们讲学。那时学堂里的师生都夸他勤奋,但我们都知道,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愿意他成功,若是一个整日做杂役的贫穷小子都能考上秀才,那他们这些天天锦衣玉食的人脸往哪里搁?
“但他真的考上了,在他十五岁那年,他真的考上了。”左丈人喟叹。
十五载,坎坷崎岖的十五载,凝结在这短短几段话语间。穆宜华仿佛看见了一个倔强而又孤独的孩童,挺着单薄而又坚韧的脊背,不愿向命运低头半分,在千沟万壑间踽踽独行,满身伤痕却默不作声。
“可终究还是我拖累了他,那年他考得好,县令奖赏他。他本可以拿着那钱去明知学堂读书,可我生了病,害得他没办法啊没办法!他十七岁那年,明知学堂的老堂长可怜他,便允了他闲暇时候能够旁听,可也是在那时候,他招人记恨,被……唉……”左丈人叹气,似乎不愿在穆宜华面前谈起那些惨痛的过往。
“那是他最难熬的时候,他被人打得半死不活,我们除了给他看病没有别的能帮他……我们还劝他说,不读了吧,如今的学问也能做乡里的先生了,就不读了吧。可他没说话,只是咬着牙不认。我当时就觉着,这孩子可真是魔怔了。但他说……说有人对他给予厚望,他不能让那个人失望。我当时还纳闷那个人是谁,后来有一次我瞧见他在画一个娘子……”左丈人忽然不说话,他看了一眼穆宜华,神色有些古怪。
他抬手一顿:“你们等等,我去拿样东西!”说罢便匆匆而往匆匆而回。
回来时,手上拿着好几卷画纸。
穆宜华与穆长青有些奇怪,凑上来看左丈人摊开的画卷——上面画着的小娘子,不是穆宜华又是哪个?
第113章
左衷忻第一次遇见穆宜华, 是在十七岁那年。他考中秀才得了赏钱本可以去岳麓山找更好的先生教书,但世事变故,他还是留在明知学堂做杂役。
燕雀妄想变鸿鹄, 这是两年间无数人对他的评价。
明知学堂老堂长惜才又看他可怜, 许他闲暇之余可以在堂下站着听课。学子们不管风吹日晒都是有遮蔽的, 甚至到了冬天寒冷之时, 富商之家心疼孩子还会给学堂送炭火。可左衷忻只能站在屋外,没有书,没有桌案,没有笔墨,更别提什么炭火裘衣了。
有一年明州城下了好大的雪, 有些学子卧床难起,所幸就告了病假, 那一日学堂点卯之人少了一半,先生们摇头叹气,只说这群孩子不能吃苦难成大器,可一晃眼, 却见一个身形单薄,面容清俊的少年郎拿着扫帚认真扫雪,扫好了, 便又站在了那个属于他的位置, 等待先生开课。
他的眼神澄澈明亮,就那样望着先生。
没有书他能自己背, 没有桌案他能站, 没有笔墨他能心中默记, 人一旦有了坚定的念想,纵有千难万险, 依然会为之奋斗不息。
也是在大雪的第二年开春,左衷忻照旧在学堂前清扫,忽然他听见了老堂长欢快的声音:“您别这么说,我们这里啊只论学问不论其他,您安心讲学便是。”